神都傍晚的北风有些刺骨,从洛水上吹拂过来,带着几分湿意。
陆鸿和汤柏两人并肩出了陆府的大门,然后便从大直巷拐了出去。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东宫所在!
对于这个有些犯忌讳的安排,陆鸿其实并不是十分愿意去赴这个邀约。
当朝太子在东宫宴请边疆重臣,这种话传出去,和前太子在桃李园带着一帮文人搞聚会有甚么区别?
不过架不住汤柏的力劝,他还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在出门之前,他还被胡小五拦了下来,让他再仔细考虑考虑……
“这件事处处透着邪门,咱们这些人又不能跟去,你一个人还是不要犯险的好……”
胡小五的原话是这样的。
不过陆鸿的回答也是无可反驳:“放心罢,老汤不会害我的!”
一路上汤柏的脸色都显得有些凝重,并且迟迟没说半句话。
就在两人拐进天街,经过修文坊的时候,突然从天街对面的积善坊中走出一个人来。
不用细瞧面目,陆鸿也能从身形上认出来,那人正是他的好朋友,花源。
于是两人便勒住马,等在了宽阔的御道边上。
花源穿着一身绯色戎常袍,老远地便向他们伸手打招呼,并且快速地穿过御道中的过街小路,来到了两人面前。
“汤侍郎,见渔,你们这就去了?”花源向刚刚下马的陆鸿和汤柏打着招呼,脸上堆着真挚的笑容,并且与陆鸿紧紧地握了一下手。
陆鸿也是欣喜万分,笑着问:“你知道我要去赴宴?”
花源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点了点头,说:“是,我在门口等了你许久了!”
汤柏的腮帮子微微一颤,缓缓地低下了头。
而陆鸿心中却是滚烫的,他知道花源为甚么等他。
谁都知道东宫无缘无故把他请过去,绝对不是赴宴那么简单。
花源故意在不远处天津桥的守军眼前站出来,高调地与他相见,就是要告诉别人:陆见渔进宫他是瞧见的,也知道是谁请的,假如陆见渔不能全须全引地出来,他花源也知道是甚么人干的!
想通了这一层之后,陆鸿的心中并不全是感动,反而更多的是不解和担忧——神都的局势已经发展到这么复杂的地步了吗?!
他好好的去东宫赴宴,居然需要花源如此费心地来为他上一道护身符……
“哥,多谢你!”陆鸿在此握紧了花源的手,眼中闪着深厚的同袍之情。
他没想到,花源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花源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深意,点点头,喟然长叹一声,说道:“哥哥能做的就这些了,明日……如果没人插一杠子的话,就来我家,老爷子要请你。如果时间上不趁巧,那便往后推推,甚么时候方便再知会一声——咱们兄弟不见外!”
“明天一定来!”陆鸿的眼眶有些湿润,他努力地眨了眨眼睛,强笑着问道,“老爷子怎么肯请我这个后生晚辈?”
“你来了便知。”花源拍了拍他的手背,“快去罢,别让主家等久了。”说着目光越过陆鸿的肩膀,跟汤柏点头道别。
“欸!”陆鸿再和他握了一下,便与转身上马,与汤柏两人两骑,向天津桥而去。
就在他们即将踏上桥头的时候,陆鸿回头望去,只见花源仍然站在天街他们分别的地方,远远地张望着。
恍惚间,那人的身影仿佛被稀薄的夜色衬得有些萧索、落寞。
一股热流再次涌上了陆鸿的眼眶,仅仅是一番老青州行营的交情,没想到他与这些同袍,这些战友,这些老上司们,已经建立了如此深厚的感情,甚至导致他们在自己危难的时候,一个个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他不禁想到了韩清、邓锦、司马巽、陈森、郑新、吴卫、马敖……
不过,当他顺着这些人想到自己的弟弟胡效庭的时候,满心的滚烫却缓缓地消退下去。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汤柏听了便转过头来,以为他还在为花源而叹,便也跟着说道:“花小侯真是个重义之人,你有这些朋友,也不枉了。”
陆鸿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看着他说:“老汤,你也是我的朋友。咱俩不打不相识,一直到现在。你的好意我是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如果是一般人,这种宴会能跑就跑,哪里肯陪着他一道儿来趟这浑水。
汤柏的神色忽然忸怩起来,摆摆手笑道:“哈呀,说这些做啥,见外哩!”
陆鸿笑着点点头。
眼望着天津三桥中的星津桥渐渐走到尽头,陆鸿忽然想起一事来,便问:“对了,上次我写信托你查的那个人,有消息没有?”
一听这话,汤柏忽然便一脸的凝重,左右瞧了瞧,见没甚么人在侧,便郑重地说:“你让我查的那个李嗣原,是南唐的南充郡王,不过已经是二十二还不二十三年前的事情了。你查这个做甚么?”
陆鸿道:“是这样的,我怀疑他参与了联络新罗夹击大周的阴谋——甚至连日本、两胡都有可能是受了他的蛊惑……”
“怎么可能!”汤柏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这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消失了,而且说起来,和你也有一些关联。”
陆鸿奇道:“他跟我怎么可能有甚么关联?”
“准确的说不是和你。”汤柏说,“是和李将军家——就是李嫣那丫头家中有关联。”
说到此处,汤柏更加压低了声音:“听说过李督年轻时与人争妻的逸事吗?”
陆鸿点头说:“过去在青州行营听说过这事,据说是和南唐的一位藩王同时看上了……”他忽然浑身一震,瞪着双眼望向汤柏。
汤柏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说:“没错,那位藩王,就是李嗣原!更有甚者,有人说李督的长子李密源……其实真正是此人的骨肉……”
此时陆鸿的震惊已经无可复加,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查来查去,居然绕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点上!
“那还有别的信息吗?”他问。
“按照时间推测的话,此人应该是在被李毅夺爱之后便消失了,此后做了些甚么没有人知道。不过当今南唐皇帝,是他的亲兄弟。李嗣原本是他们先皇唐德宗的嫡长子,当年为了那位……那位夫人,他连皇帝也没做,而让给了自己的弟弟。因为他为那位夫人,做亲王的时候一直没立王妃,更加没有子嗣,唐德宗等了多年,终于在他本人的要求之下,把太子之位传给了如今的唐皇……”
汤柏神情复杂之极,又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继续说道:“其实圣君把贽公子过继给太子的做法,绝不是咱们大周首创,当年唐德宗也是一般的打算,要将当代唐皇的第三子李钰过继给李嗣原,好让他名正言顺……”
“谁?!”
汤柏说了一半便被陆鸿打断了,他诧异地望着对方,奇道:“甚么谁?”
“你说要把‘第三子李钰’——你确定叫李钰?”陆鸿突然勒住马,瞪大了双眼与汤柏对望着。
他已经彻底被震撼了!
“是叫李钰,金玉之‘钰’,就跟近两年那位南唐大才李钰同名。李嗣原倒是收养过一段时间,不过一直没确定名分。这后生早些年也消失了,也不知是甚么缘由。”
陆鸿仰面望着已经渐渐布起星月的夜空,他好想尽情地长啸一声,来抒发胸膛之中积累的、已经快要爆炸的气息!
他好像已经明白了甚么,却又好像甚么都没明白!
虽然他还不清楚,那李嗣原到底正在扮演着一个甚么样的角色,但是他可以十成十地确定,那个南唐大才,那个身手奇诡莫测的李钰、李公子,就是当年已经失踪的南唐王子。
而这个南唐王子的背后,肯定还隐藏一个更加神秘的南唐藩王李嗣原!
他也终于明白,契丹与奚这两胡近年来不厌其烦地与中原抗衡,原来背后一直有人在蓄意地推手。而且,说不定这个阴谋,已经酝酿了二十年之久……
正在此时,身后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回头望去,只见一人一骑正飞快地疾奔而来,马上的骑士手中高举着一只竹筒蜡封的密信,正冲着二人大声喝道:“快闪开,斥候十万火急!”
陆鸿和汤柏连忙勒马让到桥边,那骑士一阵风一般便绕过天枢,从左掖门径直冲入皇城之中……
“好像是朝廷密探的急报……”汤柏看着那人消失的背影,皱着眉头说道。
两人心中都惴惴然,颇觉不安,并且感到外边必有大事发生!
如今内外皆乱,大周真是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啊……
眼见着天色已然不早,两人来不及感叹,便急急忙忙进了皇城,然后下了马,在早已等候多时的小太监的带领下,穿过重重衙门庭院,打重光门进入了东宫。
可是,他们刚刚走进太子妃安排的宴厅,却被广平郡主独个儿迎住了,并且告诉他们说:“两胡出了大事,太子妃已经陪着太子进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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