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院子里的府兵大着胆子叫了声“夏姑娘”。
夏宁驻足,侧身回眸。
眼神漫不经心,嘴角含着极浅的笑,“何事。”
雪中月下,美人回眸。
妖艳媚人。
能勾得走三魂五魄。
府兵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垂下头,属属属了好几声,也没将话说个囫囵明白。
夏宁掩唇轻笑一声,她自知美貌,也爱看旁人为她的美貌失了心绪,露出如此窘迫耿直的一面,嗓音带了分笑,“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下去歇息吧。”
说罢,转身进屋。
扬起衣摆。
连那背影,在月光之下,都是极美的。
府兵呵呵笑的揉着脸,夏姑娘都能与他说话了,想来是身子没事儿了吧……
-
何青去书房取了东西,又去谢安的小药房里拿了苍术等物,这一来二来便耽误了不少功夫。
待他赶到郊外的难民营,已近破晓。
黑沉的天空透出隐约的晨光。
耶律肃负手而立。
冰冷安静的,仿佛融入了黑夜。
雪花无声飘落,堆积在地上,为明日的寒冷更添了一分。
何青翻身下马,抬手止住驻守在难民营门口士兵的问候,将缰绳交给一名士兵保管,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散去胸口压抑的情绪,这才换上温儒的面色,快步进入难民营中。
鞋底踩踏厚厚的积雪。
发出吱吱嘎嘎轻响。
耶律肃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走来的何青。
何青身后背着一个大包袱,两手又各挎了一个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装满了东西。
耶律肃微蹙起眉心:“被什么事耽搁了?”
显然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从唇边说出口的声音冷若冰霜,一团团白雾随着他的声音迅速四散。
何青告了声罪,连忙解释道:“属下回府时恰好撞见夏姑娘,夏姑娘一心记挂将军,问了好些话,得知将军进了难民营,又让属下取了雄黄、苍术等药材,转告将军需用苍术煮水后净手方可用膳,每日用雄黄焚烧后熏衣,可保邪气不入体。”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包裹,露出里面的药材。
耶律肃淡淡扫了眼,语气极淡的说道:“夏氏有心了。”
不熟之人,只会认为他性子冷淡。
但熟悉之人,便会发现他嘴角微微扬起微不可查的弧度,眼底泛起的那一瞬的暖色。
何青将东西收好,感慨道:“夏姑娘何止有心,对将军简直是挂心了。”
耶律肃面上不显,内心却有熨帖之意。
但这短暂的喜色,很快就被满目的苍凉之态压下。
收治了一千一百多人的难民营,即便是冬日雪夜,一排排简陋屋舍里不见光亮,依稀能听见呜咽声、呻吟声。
这些声音纠缠在难民营的上空,挥之不去。
在人心头平添一分沉重。
耶律肃望着那一片紧密挨着的屋舍,忽然开口道:“我也希望是谢安误诊。”
否则,按照他接管难民营那时混乱不堪的场景,这一千多人,孰能幸免?
便是他们,怕也难逃!
何青也沉默了下来。
他也希望是谢先生误诊。
可谢先生的医术是有目共睹的。
难道真让他们信京城里那些赤脚郎中所言?
两人接连沉默下来,方才谈及夏氏才有的轻松转瞬就被覆盖,何青正打算开口让将军回军帐里去歇息时,远远看见披着蓑衣的赵刚跑来。
脸黑如炭的陆元亦,在黑夜之下,也难掩疲色。
他匆匆跑来复命,一团团白雾随着声音腾出,“禀将军!从魏远县来的两百余人以单独分押完毕,安置于难民屋舍半里地外。派四名官兵轮值看守,不允许外人随意进出!”
耶律肃颔首,问了句:“寻来的大夫都安排进去了?”
陆元亦回话顿了顿,“是!六名大夫与其小学徒,皆安排入帐内,其余大夫安排在难民营屋舍外。”
耶律肃虽接了皇命,以风寒来对待。
但他依旧认为此次风寒蹊跷,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不是疫病,也不得不防。
故而请回来的大夫,多是耶律琮请过的,下了风寒决断的那几位,统统被耶律肃送去了单独安置的帐篷之中。
耶律肃又仔细问了帐内的情况如何。
陆元亦答道:“属下粗看几眼,两百多人竟无一人无恙,多为风寒之症,症状轻重不一。”
何青又想起一事,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另一个小包袱,打算交给陆元亦,口上说道:“你若进出帐内,不若戴上面巾,也好防患一二。这是夏姑娘与她侍女才做好的,用热水煮过都是洁净的,你佩戴着进出一次后记得取下再扔入沸水中煮上片刻,手也需要用苍术煮的水净了手才可吃饭,知道吗?”
何青仔仔细细的与他交代。
连着耶律肃也分了一分注意力。
陆元亦自是感激不尽,正要伸手接过,何青忽然又拿了回去,叮嘱道:“你才从那儿过来,切记,回去后先用雄黄熏一遍自己,再用苍术煮过的水净手,知道么?”
陆元亦连连点头,“属下知道,定会仔细监督兄弟们!”
说着接过包袱,面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意,“夏姑娘倒是真懂得这些,我方才闲暇时问那些几个大夫,疫病时咱们该怎么做,竟然和夏姑娘答得差不多——哦不对,有两个还没夏姑娘答得好,想得周到呢。”
耶律肃闻言脸色骤变,薄唇掀起,冷声斥了句:“庸医!”
陆元亦也恨不得跟着想一起点头。
那两个何止是庸医,在他看来和神棍没多大的区别。
被何青一个眼神制止。
殊不知他这个眼神,反而引来了耶律肃的注意。
在耶律肃逼迫的视线下,何青硬着头皮补充道:“京城罕见疫病,这些个郎中大夫知之甚少,想来也……情有可原……夏姑娘说她几年前曾得过一回病,这才比大夫们多了几分心得体会。”
耶律肃眉心褶皱未平,“夏氏在京城的天青阁里长大,且京城这十几年并未起过疫病,夏氏得的又是什么病?与此次是相同的病症?还是不同的?”
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问过之后,再仔细审视夏氏命何青拿的苍术、雄黄、面巾等物。
耶律肃亦不曾经历过疫病,这些防范之法还是临时打听得来的。
夏氏——
又是如何知晓的?
且何青回府时,应该已经向夏氏表达陛下认定此次极有可能是风寒,为何夏宁不顾这些,不止让何青准备雄黄等物,甚至提前备下面巾。
何青被连问几问后,竟是一个都答不出来。
他当时只顾着快些取了东西回难民营,虽觉得夏氏说的还算在理,但却不曾深究下去!
也是他一时疏忽!
认定夏氏得过一回病的说法指的是她曾经历过一回疫病,这才有了这些应对之法。
何青双手抱拳,弓身赔罪道:“是属下的失职,不曾细究……”
耶律肃闭了闭眼。
想起分别前,夏氏那惊慌的模样。
恐怕……
若他猜测为真,怕夏氏的惊慌并不是替他害怕,也不是为局势所惧。
而是令她想起了疫病时的种种,这才有了那副表情。
可笑他……
耶律肃勾起嘴角一丝嘲讽的冷笑。
夏氏此女,别说是何青,是连他都不曾看透。
“将军,可需属下命人再去询问一番?”
何青试探性的问道。
“罢了,”耶律肃的眼底划过一道暗色,“她若想说恐怕早已告知你了,她若不想说,就是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也难听到一句真话。”
如此冷漠的评价,似乎夏氏并非是他枕边人。
何青想说些什么,几句话在喉间滚了滚,最终沉默下去。
破晓将至,天色愈发白了些。
三人这才各自散去歇息。
短短浅眠三四个时辰后,难民营就开始嘈杂起来。
教人无法再睡。
耶律肃简单洗漱,用雄黄熏过衣物后,方与何青往半里地远的帐篷走去。
走近帐篷,就可看见热气汩汩腾起。
混着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中。
隔着半里地都能闻到。
在帐篷周围一圈的位置,便能看见南城营的士兵带刀来回巡逻,以防有人擅入。
他们才赶到帐篷外,就有一个大夫掀开帘子匆匆从里面出来。
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打扮。
面上扎着一块灰色的面巾,看着质地像是从衣袍角上撕下来的。
他一抬头看见帐外站了这么些人,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草、草民——见、见过——将、将军大人……”
“起。”耶律肃淡声免了他的礼,“你如此匆忙,是里面出了何事?”
大夫的脑袋紧紧贴在黄土地面上,也不管石子磕的脑门生疼,怎么也不敢抬起头来:“回回回将军,是、是煮药的锅子不够了……垒的灶台、不不不够了……”
耶律肃移开视线,看向赵刚。
赵刚拱手回道:“锅子一共备了30口,垒的土灶数量与之相同。”
耶律肃再次开口时,开头的语气还算平和:“一副药做多熬煎一个时辰,30口锅子难道还不够用。便是不够用了,先按病症轻重缓急分别给药。重的先吃,轻的缓后,难道这些还我来一一教你们不成?”
最后一句话,已是厉声怒斥。
眼神犀利,宛若锋利小刀,刀刀剐人疼。
大夫本就胆小如鼠。
被怒斥一声后,吓得几乎要埋进黄土之中。
那副畏首畏尾、提不起来的样子,愈发令耶律肃生起燥怒来,他压制住怒气,问道:“我再问你,里面两百余人的状况如何?可有高热、起疹、腹泻等异样?”
大夫结结巴巴回道:“多多多是头疼脑热等等等……风风风寒之症,想来四五付药药药药下去就能好好好了……”
身子抖得更是厉害。
可即便如此畏惧,他还是只答风寒。
耶律肃深深看他一眼,气势凌然:“但愿,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剧烈颤抖的身子瞬间僵硬了片刻。
吞吐、压抑的声音才响起来:“是……是……”
耶律肃倒是宁愿相信,这些大夫个个都是庸医、神棍,而非是故意隐瞒不报。
他吩咐密切关注帐内的情况,又让赵刚将夏宁所做的面巾一一发放下去,虽戴着看着怪异,但那庸医都这么带着,想来多少也有些防范作用。
魏远县民无辜。
难民无辜。
南城营的那些官兵又何其无辜?
耶律肃与何青离开后,便去营地其他地方巡视。
朝阳初升。
虽日头不大,但多少也有些暖意。
大雪渐停。
许多被拘在屋舍里的孩童都被长辈放了出来,在积雪堆里撒欢。
有屋檐可遮挡风雪,一日三餐虽算不得丰盛但总能吃个半饱,天又不再下雪,对于孩童来说,已是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虽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但也因他们的笑声,为难民营的死气沉沉带来一分生机。
这边有孩童在玩雪耍乐,另一边帐外开辟的一小块空地上,仅用四块木板、几块帐篷布支撑了一片挡风当雪的地方,地上临时垒了三十个土灶台,个个灶台上都在煎药。
药味扑鼻,三十份更是浓郁的几欲让人窒息。
负责看炉子的矮瘦学徒受了一夜,被药熏得难受不说,这地儿实在寒冷,即便有三十个土灶台,也聚不起多少暖气。
直到另一个小学徒从帐篷里走出来与他换班,他迫不及待道:“快快快,西边第四个第九个炉子快好了,收了一夜活活要被冻死了!让我进去暖暖续上命罢!”
说着拔腿就走往帐篷里钻。
才抬脚,就被拽住了胳膊。
矮瘦个的看向小学徒,只见小学徒冲他连连摇头。
他问道:“怎么了?”
小学徒招手让他坐回来,用气音谨慎说道:“里面——”说着,眼神往帐篷方向瞥了下,“不大好,我宁愿在外面呆着。我师傅说,已经有两人开始发热了,但他们没一个敢往上头报的,说什么风寒发热是常见的事情,用不着大惊小怪。”
矮瘦个惊愕的瞪大眼睛,“他们故意瞒着不报?当真?这可是——可是——欺君之罪啊!若真的是疫病呢?”
小学徒满目无力感,眼神空洞的望着燃烧的小火苗,“师傅说是他们商量定了,发了红疹才往上面报。”
可——
发了红疹就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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