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安苦涩万分道:“姑娘,二十年前自你离开后,令狐安就谨遵姑娘的教诲,一直潜心研习笔墨,如今令狐安倒也是饱腹诗书,可如今令狐安却业已是一位无家可归的浪儿,姑娘要令狐安作画与你,令狐安悉听尊便就是,可若绘不出姑娘的颜色,岂不是......”
“二十年前,我出现是为救你,那你可知我这次出现又是为何?”画魇幽幽道。
令狐安躬身道:“令狐安天生愚钝,又怎会知晓姑娘的心意,望姑娘明示”
画魇冷笑道:“你既知此乃我的心意,又怎会猜不透我缘何出现?”
“望姑娘明示”令狐安依旧一脸恭敬的神采,却看不出一分仙弦所描述的对画魇的痴情之意。
“我若让你娶我,你可敢?”画魇冷漠道。
也是自画魇这句话脱口而出起,于尊身旁的少年,亦变了颜色,那双厉眸中已然燃起了一片熊熊的烈火,“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少年龇牙咧嘴的重复着同一句话,煞白的脸上,已是一片铁青。
于尊静静地望着湖畔旁的那一男一女,似未察觉到少年的异状。
令狐安艰涩地张了张嘴,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不该出口,他眸中带着一丝慌张,那慌张中却又有一丝犹豫,他将头瞥向一旁,却正探向了于尊和画魇这方,然而他却似未看到他们一般,一脸的青涩倒与他的年纪有些不符。
画魇静静地望着令狐安,冷寂的脸上却也渐渐地多了一丝失望,令狐安心中有些不忍,他却也不知缘何看到画魇失神落魄的模样,自己心底会那般痛苦,可他又不解一个如此貌美的女子,一个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缘何一开口就......
他表情不自然道:“姑娘,如今我令狐安孤苦伶仃,身无分毫,落得如此落魄,我又岂敢......岂敢贪求姑娘......的赏识,姑娘若随了我,岂不是......岂不是要跟我令狐安受苦去......”
“你先为我作一幅画罢,你只要为我作了这幅画,你自然会明白我的决定了”画魇淡漠道。
“好罢,你既如此坚持,我便遂了你的心意”令狐安将那宣纸在书架上展开,研磨,点墨,落墨,他双肩亦随着他手中的墨笔摇摆抽动,看他作画倒似是在演绎一门高深的武学般,看来极是飒爽流畅。
仅仅过了一刻,一位栩栩如生的女子,便已覆在那袖间的那张宣纸上,而这时,站在他面前的画魇,身形渐渐地淡了,她似一片恍惚的墨迹般,渐渐变得浅淡,不久后,她所立的那方角落,竟仅仅剩下一片摇曳的影斑,确是头顶的那片青擎树投下的。
而书生令狐安手中的那张浅淡的宣纸,却覆上了一位容颜绝佳惟妙惟肖的女子,那女子神采极为真实,乍一看会让人误以为那女子真乃一活生生的人物。
令狐安怔怔地望着方才画魇所立的方位,然而此刻他的眼前,却仅剩下一片微微荡漾的涟漪,那涟漪从画魇所立的那处地方,轻轻地向四方荡去,而后那一波波涟漪竟在他的身前荡漾开来,倒似是一位女子,走至他的身前所至。
然而他的眼前却仅剩下一片空澈与灵幻,一叶叶绿色的彩蝶,围绕着那片空幻悠悠飞荡着,那彩蝶通体晶莹透明,双翅扑打,搅动着刺眼的光华,荡起一片片绚烂的光纹。
“姑娘?姑娘?姑娘你去哪了?你的画,你可来看看我为你作的画?”令狐安茫然地望向四周,然而这四野静寂,却哪还有画魇的半分影子?
令狐安呆滞地望着他手中托着的还未干枯的墨痕,他忽的想起,儿时为她临摹时,却也是将那幅画绘完后,便无了她的身影。
“难道你......”他心底突地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难道你就身居在我笔下的画中?”
“可这未免也太荒谬了......”他又摇头否定道。
然而当他静静地望着画中女子时,他的内心就会突兀地冒出那种感觉,他能感觉到画中的她生命的流动,亦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或者还能感受到她那丝淡淡地娇嗔,她似在对他说:“呆子,你看甚么看,看了二十多年了,难道还未看够?”
“不,这并非猜想,这是真的,决计是真的,因为她......因为她在我的心里,我能够听到她要说的话,我能够感受的到她的心跳”他手里轻轻地捏着那副水墨,惊愕地捂着自己的心,喃喃道。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才把师妹她......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伴在于尊身畔的少年,已然癫狂,他从袖中掏出一支墨笔,飞快的舞就出万千利器,那利器竟硬生生地将空间划破了,冲着令狐安飞去。
令狐安静静地转头望向少年,而彼时那书生模样的令狐安,却早非那副青涩模样,转而已是一位满面沧桑,瘦削枯槁的老者,而方才所站的那畔清湖,却业已变成了一座怪石嶙峋的绝巅。
垂暮的灵幻先生,手中依旧持着一副水墨,却是那张当初他初入江湖时,在一畔清湖旁,临摹的一位佳人。
灵幻先生哀叹道:“别人都以为我令狐安一生漂泊天涯,孤苦无依,可唯有我令狐安心底自知,你,一直陪着我,未曾离去,可惜如今我令狐安业已迈入将死之局,你愿陪令狐安同赴死局吗?”
片刻后,灵幻先生点了点头,脸上亦多了一丝苦笑,幽幽道:“既如此,那便与我随风而逝罢”
他将手中的那副水墨,飞洒向脚下幽深的山谷,而他自己也跳入了那深不见底的悬崖。
“不......不......你不能带走师妹,我恨你......我恨你......我要将你削骨剥肉,我要让你永不超生,师妹.......师妹......师妹”少年跪在地上,眼前已是模糊一片,那万千利器,将眼前的空间给搅碎了,一刻后,两人却又出现在了那片荒芜的莽原上。
于尊静静地望着一脸悲郁的少年,“你看到了吗?他就是杀了师妹的罪魁祸首,而我此生唯有江湖相伴了,你说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杀一个已死之人”少年苦笑道。
“师妹好傻,没有谁比她更傻了,她一出世便遇到了那可恶的令狐安,奈何我画境一派,有一禁忌,从画境中走出的弟子是决计不能插手凡俗之事的,更不能爱上这世间的凡夫俗子”
“若是应允了他人,则势必一生要困缚于画作之中,我到现在都想不通,当年师妹她缘何要救他一命,他明明......他明明就该死的,那是他的命,既是他的命,师妹又缘何要逆天而为?”
少年脸上的悲愤愈来愈浓,他苍凉的大笑一声,愤声道:“她明明知道我爱她的,她明明知道的,她怎么如此残忍,留我一人在这人世,熬过岁月的无情压榨,我恨师妹,我更恨那个拐走师妹的男人”
于尊沉默地望着他,倏尔,他长吁了一口气,低叹道:“这世上可不止你一个可怜人,但即便我与她人鬼相隔,但我依旧相信她在等着我,若是你师妹真的心里有你,即便不在一起又如何?至少你也曾被她爱过,她若不爱你,即便你得到了她又能如何?”
“师妹她是爱我的,她只爱我一个人,我与师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她又怎会爱上那个家门落魄的书生,对!师妹一定是骗我的,她一定是在埋怨我,未曾与她表达心意,因此才故意气我的,师妹......师妹......我这就下去......我这就......下去陪你......”
他形色潦倒,一脸不堪的神色,一双血红的眸子,缀在那煞白如纸的脸上,他伸着双手,似在探触些甚么,而他的周身,则隐隐透出一丝清幽的炎光。
于尊心道:“不好”,他忽的运气,双手向前猛地一推,一股遮天蔽日的骇浪,从他的掌间涌出,然而已为时过晚,那少年的身上,涌起了一片清幽的炎火,倒似是幽冥鬼煞点就的。
少年仰天大笑了一声,涕泗横流的望着于尊,感激道:“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一个离开的理由,师妹她或许真的如你所说,她是真心爱着我的”
“那年秋天在靖和桥上与她垂耳相谈的欢乐,又怎会逝去?在风竹林中与她一同饮酒对诗,又怎会逝去?还有在那瑶池畔,她虽将自己的灵魂封印在了令狐安的画中,但我记得她离去时看我的眼神”
“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那种眼神又怎么可能是骗人的?”
“师妹她定是有难言之隐,我活了十余万载了,或许想要的就是一个这样的理由,带我离开这人世罢”
“我背负了十余万载的画圣的名声,该从这个江湖销声匿迹了,谢谢你,谢谢你了,朋友......”
这位画圣至最后才露出他的真容,双鬓如雪,一缕长须,已是一片花白,苍白的面颊上堆积了岁月的沉重沧桑,却依旧能辨得出当年那峥嵘岁月的清秀与俊逸,瘦削的躯干,如一杆旗帜,迎风飘扬,一缕缕清幽的炎光,将他的面容,渐渐掩得模糊枯朽了。
于尊怔怔地望着那隐在风中渐渐淡去的沧桑枯竭的影像,那一声声长啸悲吟,依旧在他的耳边回荡着,而这时仲夏和仙弦,却赶到了此处,仙弦呆呆地望着画圣,呢喃道:“怎么会是前辈你......”
她忽的大喊了一声:“前辈,灵幻先生生前曾有句话拜托我等后世子孙转与前辈,画魇前辈一生未有一天不曾念及前辈,灵幻先生一生愧对前辈,望前辈知之......好走......”
画圣仰天大笑一声,悲郁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温情和暖意,一首朗朗的儿歌,盘旋在半空,而画圣的背影则渐渐褪去了。
“燕儿郎,少小离家,问天涯,该归何处,燕儿郎,少小离家,问长风,爹娘何在,燕儿郎,少小离家,问春风,卿去何方,燕儿郎......少小离家......问伊人......同去江南......否”
那远方,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远方,那归人和离人同曾去往的远方,或许便是悲伤和欢乐的葬骨之地,或许亦是失望绝望还有希望的源头罢!
灵幻先生走了,在那遥不可及的远方,画魇走了,在那不知归处的远方,画圣也走了,在那缘起缘消的远方。
那一缕缕清幽的炎光,渐渐地散却了,画圣的身影,如一页墨画燃成了灰烬,散尽在天涯,在那天涯的一处不知名角落里......
于尊低叹道:“画圣前辈确是一位值得人尊敬的前辈”,他抬头怔怔地望着苍穹,那乱云中似乎藏匿着一个女孩儿,女孩儿看着他淡淡的笑着,似在轻唤他,似在等待他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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