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了一番,汤光耀一咬牙一跺脚:走,你们不走,我走!
这总行了吧?
汤光耀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愤然,一转身离开了书房,又一言不发地掩上了书房的房门,将这个小小的空间留给了萧文明和秦福。
秦老将军都看愣了。
他十八岁投身行伍,到今年已经快四十年了,伺候过多少文官,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谁不知道大齐朝的文官向来要比武将派头大——文官的品级比较高也就罢了;双方平级,文官都是拿武将当下属来看待的;有时候就是文官因为掌握着钱粮物资,或是当了监军,见到比自己品级高的武将,都是颐指气使的。
可汤光耀倒好了,官位比萧文明高这两级呢,却对萧文明言听计从,比跟班还不如……这又是个什么套路?秦福完全无法理解。
但也不用他理解。
汤光耀一出门,萧文明便从贴身的衣兜里取出一只信封,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纸,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一样捧到了秦福的面前:“老将军请过目。”
秦福见萧文明忽然这样庄重,也瞬间感到兹事体大,可见萧文明递上来的书信他却不敢接,支吾着说道:“这个……这个我不认识字啊……”
这不要了人命了嘛!
萧文明满以为自己拿出这份书信,那就能瞬间说服秦福,没想到这个将军居然是个不认字的,这就是贴贴切切的一句俗语: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不过这也不能怪秦福。
秦福是从大头兵开始一点一点历练上来的,打从出生起就是个文盲,事实上别说是秦福这种从小兵做起的武将了,就是一本正经朝廷恩荫的屯田所的千户、百户,都未必能识得几个大头字。
哪怕就是通过武举考上去的,撑死了也就是个小学文化水平,能够读懂和撰写简单的军令,就已经可以自称是“儒将”了。
然而秦福虽然不认识字,却也不是完全不认识,几个常用的字,他还是认得的,就比如说萧文明手指的地方:“那秦将军请看,可认得这落款之人是何人吗?”
落款处写了“赵直”两个字,正是毅亲王的名讳。
以毅亲王的身份地位,别说是在文书的最后落款了,就是在任何文字材料当中,都是不可能有人去直呼他的名讳的。
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也因为在辈分上矮了一辈儿,只能叫毅亲王为“皇叔”。
要是知道这一层关节,哪怕就只看到最后这两个字,也能判断出这份书信是毅亲王的亲笔。
将军秦福同样推导出了这个答案:“这……这是……是毅亲王他老人家的亲笔信?”
答案是正确的,只不过他推倒的方式却别出心裁。
原来秦福并不认识毅亲王的名讳,确认是加盖在落款旁边的一方红印。
这个印记,在秦福跟着毅亲王打仗的时候,就经常作为调动兵马的凭证。更因为这方印章,并非朝廷的官印,而是毅亲王的私印,因此还特别带了几分隐私和保密的色彩,谈论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因此,凡是加盖私印的书信,基本都是毅亲王亲笔写的,他麾下的将官,要是收到这样的书信,那就说明毅亲王是把他当成自家人来看的,就更加“与有荣焉”了。
秦福年轻时候,也有幸在毅亲王手下当过武将,也曾收到过他的亲笔信。
那时的秦福可叫一个受宠若惊,要不是信件事关机密,秦福都恨不得把它裱起来,日日放在书房里欣赏,碰到朋友过来做客,还可以炫耀一番。
因此虽并不认识里面的字,但秦福对毅亲王的亲笔信,尤其是作为特征的落款,是十分熟悉的。
一见到萧文明手里的这份书信,老将军秦福激动得老泪纵横,思绪也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峥嵘岁月。
“毅亲王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吗?”秦福满含着热泪问道。
“好!好!毅亲王身体壮实的很,一般的年轻人都比不过他呢!脑筋也很灵敏,就几天前还过问过白炎教的事情。对了,他还说过说秦老将军是战场的宿将,经验丰富,要我有不懂的地方,向您老请教。”
“毅亲王老爷子……真说过这话?”
“当然说过了!”萧文明确认道。
这就有些不符合实际情况了。
毅亲王确实十分关心白炎教的逆案,这点一点不差,但是关于秦福,毅亲王却没有跟萧文明提过一字半句。
本来嘛,毅亲王位高权重,手里带出来的将领不知有多少,就连大元帅戴鸾翔,都在他手里当过下属,像秦福这样区区五品游击将军,还轮不到毅亲王时时过问。
但是萧文明现在就是为了用毅亲王来压秦福。
该说的好话还是得说两句的,这就叫欲擒故纵,反正让秦福听了高兴高兴也不是算是一件坏事。
并且萧文明也不怕事后算账,总不见得有一天,秦福去亲自询问毅亲王:有没有关照过自己。
而毅亲王,更不可能是个愣子,偏偏咬定了说:我一句话都没问过你,你这是在自作多情了吧?
萧文明这个谎撒得很圆满,也不由得秦福不相信。
而秦福见萧文明手里拿着毅亲王的亲笔信,至少说明这两人之间的关系非浅。
既然如此,原本就颇为敬仰毅亲王的秦福,对萧文明的观感一下子就变得更好了,就连方才经过争吵,变得有些僵硬的空气对谁都疏散了不少。
“萧大人,毅亲王老爷子信里写的什么?有同我相关的吗?”
“当然有了!”话题终于被扯了回来,“毅亲王的书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已经授予我在江南道的临机处置之权,可以随时调动军队剿灭白炎教。”
临机处置职权,这个不得了!
秦福是上国战打过仗的,知道这几个字的分量——这就相当于授予了萧文明自由行动的权力,并且这个权力厉害就厉害在,其他部分的官军,就只有配合他的份,根本就没有办法同他唱反调。
就好像刚才的汤光耀和秦福那样,这样强硬地反对萧文明的建议,那就不是在和萧文明过不去了,而是在和毅亲王过不去……
正因为这个权力十分重大,因此就连秦福都有些怀疑,这样大的权力,他毅亲王老爷子,凭什么就授予给这么个初出茅庐的萧文明了,难不成是毅亲王他老糊涂了?
秦福越想就越是难以理解,还是忍不住问道:“萧大人,这份书信真的是毅亲王的亲笔吗?”
“那还有假?你若怀疑,自然可以派人去毅亲王的府上,向他老人家打听打听,是不是真的给我写了一封亲笔信?让我临机处置白炎教造反一事?”
萧文明是那种无理也要占三分的人,更何况这件事情他浑身上下都占满了道理,更是把话说的斩钉截铁、一身正气……
这话就叫“一个唾沫一颗钉”,让秦福也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虽然展现出了一定的军事才能,却也有不少毛病的萧文明,的确得到了毅亲王的绝对信任!
其实在法理上,毅亲王作为一个没有差事在身的闲散王爷,是完全没有权力可以将军队指挥这样大的使命交给萧文明的。
然而中国古代说到底并非一个法治的社会,而是一个人治的社会——一句话说出来有没有用有多大的用,并不是看它产生的依据是怎样的,而是看说出来这句话的人到底是谁……
一样一句话,别说是一个平民老百姓和一个官员之间的差距了,哪怕就是分别由皇帝说出来和由宰相说出来,其威力都是大相径庭的。
甚至只要是皇帝的金口玉言,都可以超过任何一条法条的规定。
这种治理方法和治理模式,用现代的观点来看,是不正确且不稳定的,可是在中国古代社会,这却是唯一可行的。
毕竟老百姓的识字率也就这么点儿,能把自己名字写出来就不错了,想要让他熟读浩若烟海的《大齐例律》,这怎么可能?
远不如某一个地方官,说一句话来的直接和可信。
而地方官本身就不只是律法的执行者,同时也是法律的解释者,甚至是法律的创造者。
《大齐例律》虽然是厚厚的一本,但是社会活动包罗万象,就是二十一世纪都过了二十年的现代,国家依旧要不断的进行立法活动来规范社会上出现的新事物。
而在古代这种通讯技术、印刷技术、传播技术都十分落后的情况下,根本就不具备这样的立法条件。只能依靠各级官员,根据法律的基本精神,以及传统的道德观念,做出一些法律之外的决断。
这样的决断往往并不完美,有时候还会因为掺杂了个人的情绪,而同实际完全情况相反,但这样的做法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千错万错,至少能找到说这话的人,找到了人,自然就有人负责,有人负责总比没人负责强,而负责的人地位越高,当然就能说明这句话的效力就越强。
而萧文明拿出来的这份书信,是毅亲王的亲笔,这个效力就更了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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