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西麓山脚下有一个小镇名“城壒”,两人进得镇子,赵蕤道:“今日便在此处歇脚。”
小镇并无驿站,两人在镇上找了个酒家,除了提供饭食之外也有几间房间可供住宿,赵蕤在柜上押了十枚铜钱让伙计留一个宽敞干净些的房间,并将驴马牵去饮喂,其时尚早,未到飧时,赵蕤对江朔道:“闲来无事,陪夫子我出去走走,说起来此地有一处和你小哥还有点渊源。”
江朔奇道:“我从未来过这个镇子,怎说与我有渊源?”
赵蕤带他走出酒家向前一指道:“你看到前面那个丘岗没有,此岗名‘破渎岗’,三国时吴主孙权遣校尉陈勋在句容开运河,挖渠至此劈山为渎,故名‘破渎岗’,开渠时掘得一黑物,形如数百斛舡,长数十丈,蠢蠢而动。据说挖出的这一黑物便是鼍龙,然未见其头尾,百姓担心破岗将龙脉凿断,坏了此地风水,因此建‘鼍王庙’以祭之。”
江朔道:“那日汉水上所杀鼍龙只三丈长,这数十丈长还不见头尾,可是大的多了,只是都说鼍龙乃恶龙,怎还有百姓为之立庙祭祀呢?”
赵蕤哈哈大笑道:“鼍龙不过天地间一蠢物,只是生的长大些罢了,何有善恶之分?乡人颟顸,见善而拜谓其能保佑自己,见恶而拜则是恐其为害自己,因此善恶皆拜也。走,我们去看看。”
江朔见岗上长草及膝,便折了一支长树枝,在前拨草寻径。老少二人登上破渎岗,见岗上荒草丛生无有人家,那五百年前所建的庙宇居然还依然伫立,只是香火早已断绝,破败不堪了,老少二人却不以为意,携手前往,见这鼍王庙甚小,只一进,院门已然颓塌。
两人跨过残垣,推门入殿,却见殿内并无泥雕塑像,四壁亦无雕饰,正对大门的墙上无窗,整面墙上画了一条巨大的鼍龙,历经五百年的风霜,油彩早已斑驳殆尽,只留下一抹黑色阴翳,显示出鼍龙巨大剪影。抬头再看梁上悬着几段巨大的灰白色骨骸,似是鼍龙脊骨,原先应是整条吊在房梁上的,但年深日久多已脱落,巨大的骨骸散落在大殿地上,皆有碗口粗细,上面残有蜡油,看来原来是当做烛架来用的,再上下察看,果然无有头尾,不过看样子也就三丈来长,就算补上头尾估摸着也不足五丈,虽然比江朔所屠之鼍龙大了些但也有限。
江朔正在那里啧啧称奇,赵蕤忽道:“有人来了。”拉着江朔从侧面窗户跃出,隐身大殿画着鼍龙的壁后,两人藏好身形,江朔凝神静听,道:“共是一十八人,难道是安庆绪、严庄一行人?不对啊,那东瀛人井真成应该已先遁去了才对。”
其时众人离的尚远,赵蕤内力深厚尚不能准确判断来了几人,他知江朔不会内功,不晓得他如何能隔着这么远便知是十八人。但那一众人须臾便到,不便言语,便将手指在唇前一竖,示意江朔禁声。
听到脚步声渐响,一众人已入得院来,赵蕤心里暗数,确是十八人,不禁暗暗称奇。有十二人的脚步声停在了殿外,六人步入殿中,当先两人脚步沉稳看来功夫不弱,中有一人端凝如岳是个高手,他边上一人虽然也是练家子但显然功夫还不到家,后有一人功夫不如中间那个高手,却觉其余几人为强,最末一人脚步轻浮竟然不会武功。
只听那功夫不甚扎实之人率先开口道:“严生,便在此处吗?”竟是一少年,但他说话颇为倨傲,似是主人。
严生开口回道:“便是此处,二公子你看,这顶上、地上遗骨犹在。”却是那不会功夫之人。
那功夫次强之人道:“嘿,看样子可比汉水那条更大。”
江朔闻言不禁浑身一震,说话之人正是程昂,二公子便是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次子安庆绪,那不会功夫的严生自然就是严庄了。
安庆绪道:“严生,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此庙中便有此物,当日何必去习习山庄受腌臜鸟气?”
严庄道:“回二公子,一者传说不知是否确有其事,二者时隔五百年就算有也不知道是否还保存完好,三者当世制作鼓吹乐器无出习习山庄者,定制玉箫之事本就要去拜访独孤丈,是以才先往习习山庄。”
那功夫最高之人开口道:“不想王忠嗣这狗鼠辈动了这么大的干戈,只是为了唐皇鼓乐之戏。”江朔听出是那日安庆绪身边的老者尹子奇。
先进门的一人道:“得鼍皮而不为战鼓,真暴殄天物也。”此人口音不纯,显非汉人。那日雷清藏说如做战鼓是暴殄天物,此人却道做乐鼓是暴殄天物,江朔差点笑出声来,急忙拿手捂住嘴。
严庄道:“何军使说的是,然而如王忠嗣要拿这皮子做战鼓,那东军还能争上一争,但制成乐鼓献于圣人么,我们却也阻挠不得。”原来此前说话的人是赠南霁云铁胎弓的何千年,那日在习习山庄他未说一句话,江朔还当他不会说汉话呢。
安庆绪恨恨道:“死狗奴,还将右教坊的几位供奉都请来,我等也不能硬抢。”
程昂道:“嘿嘿,那日五湖高手麋集,又有贞隐、神会两大宗师在场,若要用强,只怕就是尹先生也讨不了便宜。”
尹子奇“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安庆绪道:“我看南人柔弱,贞隐枯瘦,神会臃肿,也未必是尹先生的对手。”
程昂道:“不然,不然……依老程我看……”
严庄见老程又要犯浑,急忙岔开话题道:“二公子当日隐忍不发是对的,我们甫入中原,要广交天下英雄,还是不起冲突的为好,只是要想如安中丞所愿,得鼍皮为战鼓,就只能着落在这五百年前的老龙身上咯。”
程昂道:“严生,我看这殿中除了一具枯骨,徒有四壁,难道鼍皮已然朽烂化去了?”
严庄道:“若然曝露在外,再好的皮自然放不过几十年。”
何千年打断他道:“奚人制皮,如果得法,可用百年。”他生性鲁直,说到扒皮制皮本也是北地奚人所擅。
严庄道:“北地干燥,江南却潮湿,皮货难以旧存,我们就当他能存百年,却也决计不可能五百年不腐坏的。”
何千年道:“不错。”
安庆绪气道:“严生,照你这么说,此处鼍皮早已化为齑粉,我等今日又所谓何来?”
严庄笑道:“二公子莫急,外露固毁,埋藏则存。”
江朔听到有人以脚跺地,却听程昂道:“在这大殿下面埋着?”
严庄道:“如埋地下,虫蚁啃噬,却也不得存矣。”
程昂叹气道:“哎……你这穷醋大,说话吊人胃口,委实让人着恼,你就说在哪里吧。”
江朔在外附耳墙上听壁脚,却忽听到空空声响,直道被人发现,想拔腿便走,却被赵蕤轻轻拉住。听严庄道:“便在这墙里。”原来是严庄在以手拍墙。
程昂道:“这不是一幅画么?”
严庄道:“此墙原本所绘壁画油彩早已褪尽,这黑色图案却不是画笔所绘。”
程昂道:“瞧你说的,不是画笔所绘,难道是老鼍的鬼魂?”
严庄道:“确是老鼍,却非鬼魂。”他不待程昂再问,道:“何军使,工具都带了吧?”
何千年道:“带齐了,我和大兄这就动手。”
严庄道:“千万小心,五百年的老物了,先用水将墙面濡湿。”
江朔听到沥沥水声,当是何千年和何万岁两人以随身携带的水囊倒水濡湿墙皮,之后沙沙声响,似是那铲子在铲墙皮,一会儿又行浸濡,之后又铲了一会儿,就这样洒水铲墙,循环往复数次,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听到窸窸窣窣之声,似在拨开什么覆盖之物,继而殿内众人传来一阵欢呼。
安庆绪道:“这鼍皮果然在墙内,严生料事如神啊。”
严庄道:“二公子谬赞了,庄只是书看的多了一些、杂了一些,知道一些异闻密术罢了。”
程昂道:“严生,你还说不是鬼魂,我看就是那是这老鼍皮封在墙内,其阴魂不散,精魄逸出印在墙上。”
严庄哈哈大笑道:“精怪之说虚无缥缈,这鼍王庙乃是风水庙,自然有其风水格局。剥下龙皮嵌入墙壁表面再施以彩绘,应乾卦九二爻‘见龙在田’,将龙骨吊于半空,那便是九五爻‘飞龙在天’了,二者结合,为此卦之世、应,便是一个完整的乾卦,卦辞曰‘困龙得水好运交’,乃祈求顺调雨顺之意。”
程昂道:“原来你是打卦算出这鼍皮在墙内啊。”
严庄笑道:“程郎这样讲也可以,此墙并非普通粉刷墙面,乃是一道苎麻布一道灰石层层叠压,防水且透湿,最适于江南之地,因此墙内鼍皮保存的很好。然而这鼍皮虽然经过硝制加工,但封在墙内年深日久难免膨胀变形,人眼虽不易察觉,墙面却已出现了与鼍皮纹理一样的细微的凸起,年深日久挂上了烟尘,便成了这幅鼍龙皮的阴魂剪影,因此庄能一望而知鼍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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