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东京三月某日,礼部贡院
如李三坚等人这般,宋诸路举子们或饮酒作乐,或游山玩水,或走亲访友,苦苦等待礼部放榜之时,礼部贡院仍是处于锁院状态之中,本次贡举主试官、监试官、覆考官、点检试卷官、参详官、封弥眷录官、监门官、巡铺官等贡举试官仍是被“关”在贡院之中,好吃好喝伺候着,就是不能离开贡院。
如此情况一般要持续三十日至五十日不等,视阅卷难易程度而定,不过一般不得少于三十日。
“林尚书,此为核定的二百零八名定第名单,请相公裁定。”一名参详官将经过多次核定的进士名单递给了本次贡举主考官之一的林希后说道。
宋省试一般是在举人试卷交纳后,送封弥院由封弥官们点数登记,糊名之后送眷录所眷录,这个时候,负责阅卷的考官们看到的是经过眷录后的试卷,就是重新抄写过的试卷,根本无法从笔迹之上判断是何人的考卷,也就无法眷顾自己人了。
不过再严密的制度,仍是无法完全杜绝作弊现象发生,若收卷或眷录官吏与主试官上下勾结,这就另当别论了,但这种现象自有宋以来并不常见。
主试官或被称为知举官阅卷之后,朱笔定高下,定第后再密封送至覆考所,由覆考官和点检官覆审,覆考所覆审之后,再送至详定所参详,程序是极为复杂繁琐仔细,不过经过这么多道程序之后,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知举官身上。
本次主考官之一,宋翰林学士、礼部尚书,钦定的权知贡举林希点点头,接过名单细细的看了起来。
良久之后,林希将本次贡举定第名单递给了副主考官,钦定同知贡举,宋刑部侍郎、给事中徐铎,另一名副主试官,钦定同知贡举、宋起居郎沈铢也一同审阅。
宋贡举考官们按大类可分为帘内官与帘外官,知贡举、同知贡举、点检试卷官、详定官等官就属于帘内官,顾名思义,就是挂上竹帘,不与举子们见面,只负责阅卷的考官。
而监门官、巡铺官等官就属于帘外官,其中包括皇帝亲遣的一些内侍、宿卫。
宋初钦定主考官,也就是知贡举止一人,此后发现临时任命的知举官权利过大,容易产生许多弊端,并且随着举子人数的增多,一名知举官是非常劳累的,累得吐血一日也审阅不了几份试卷,因此自宋开宝八年之后,除了临时任命一名知贡举之外,还同时会任命二至三名同知贡举,以便相互监督。
李三坚参加的此次贡举,宋帝赵煦就任命了林希为知贡举,徐铎、沈铢为同知贡举,三名主试官主持本次贡举。
“荒谬,荒谬之极,如此背逆之人,简直无法无天了,当送官严治,为何其名反倒在此定第名单之上?”徐铎看过定第名单之后,将名单拍在桌子上大怒道。
年约四十余岁的徐铎乃是熙宁九年贡举状元,此时任朝廷刑部侍郎、给事中。
徐铎是宰相章惇的人,唯章惇马首是瞻。
此时贡举已经接近尾声,考官们特别是主试官们此时当然已经知道了举子姓名及其试卷。
徐铎最后覆审之时忽然大怒,身为权知贡举的林希当然知道他所指何人,不过林希脸色如常,不动声色的问道:“何人使得徐侍郎如此不快?竟然如此失态?”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徐铎心中暗道,同时徐铎已经听出了林希话中的斥责之意,心中是暗暗纳闷,纳闷林希为何如此?
“桂州举子李三坚。”徐铎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答道:“此人居然信口雌黄,妄议国事,党同伐异?他竟敢口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竟然做出如此悖逆之文章,罪同谋逆。”
徐铎随后沉着脸对送来名单的宫中内侍梁师成说道:“尔等将其人姓名列定第名单之上,到底是何居心?”
梁师成是宫中派来的参详官,不过虽梁师成文笔尚可,也只是辅助参详,主要还是负责跑腿的。
李三坚这篇文章往小了说,可以说是非议朝政,诽谤目前朝廷执政之人,往大了说,就可以给李三坚扣上诽谤圣上,形同谋逆的帽子了,若真如此,连同考官们都要受到牵连的。
目前朝廷之中章惇等人确实是在以变法之名,行党同伐异之举,将旧党诸人贬黜出了朝廷中枢,如苏轼、苏辙等人,并毁去司马光的墓碑,尽弃旧党之策。不过虽然如此,整个朝廷,何人敢提及此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提及此事?要知道没有皇帝的支持,章惇等人安敢如此?
李三坚毕竟年幼,虽心老人不老,但其毕竟对朝廷时局是一知半解的,痛惜恩师苏轼遭遇的不幸,激于义愤,从而写下了这些言论。
梁师成当然听出了徐铎话中的意思,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转头看了看林希,支支吾吾的,一时半会没有出声。
“徐侍郎严重了。”林希端起一杯茶水缓缓的说道:“据老夫了解,此人年不过十七岁,自幼其父早亡,家中止有母亲一人,与其相依为命,且其父虽是汉人,可母亲却是黎人,此人可说是半个黎人,如此之人,做出如此文章,其行岂能归于谋逆之举?如此无门无派之人,谋逆?他拿什么谋逆?凭他自己吗?一个十六岁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书生?”
林希此言一出,顿时引起诸官哂笑不已,梁师成闻言顿时就松了口气,恨恨的瞪了徐铎一眼。
林希说的太有道理了,一个无门无派的书生谋逆造反?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比登天还难上千万倍。
以往但凡有不轨之心的人,要么就是豪门大族,经周密策划,并利用一切机会,具备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如此方有一丝可能。若是豪杰游侠,也会蛊惑百姓,拥众揭竿而起,但绝大多数几乎就是白费功夫,最后落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凌迟处死。
像李三坚如此这般的人,妄言谋逆造反,那么李三坚不是个疯子,就是个痴呆之人,并且若李三坚真的造反,不用三个狱卒,即可将其立刻拿下。
直娘贼,差点吓死爷爷我了,梁师成又狠狠的瞪了徐铎一眼。
在诸官的嘲笑声中,徐铎的脸顿时红的像块红布般的,不过他仍是强词夺理道:“据下官了解,此人师从于苏轼,如此岂是无门无派之人?此人定是受流官苏轼撺掇,行谋逆之举。”
梁师成听到此处,听到徐铎所言,李三坚是苏轼的门下弟子,顿时就上了心,同时徐铎又言李三坚写这篇文章是受苏轼指使,心中立马就不乐意了。
于是林希尚未开口,梁师成终于找到机会了,指着徐铎尖声呵斥道:“东坡先生立朝大节极可观,才意高广,惟己之是信,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之气贯日月,就连圣武睿哲明孝皇帝也说过,苏仙乃是太平宰相也,如此之人,岂会撺掇他人行谋逆之举?某看就是你就是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人。。。”
梁师成话音未落,林希开口问道:“徐侍郎,岭南举子李三坚的底细,你为何了解的如此清楚?”
李三坚的家状之上只写明了籍贯及其家庭情况,因此时李三坚已被苏轼逐出师门,因而并未写明李三坚是苏轼的门下弟子。
“照啊!”梁师成闻言顿时怒道:“自己心中有鬼,反污他人?”
徐铎此言确实违背了锁院之制,若追究下去,会受到严惩的。
梁师成说罢,卷起袖子,怒气冲冲的就欲抽徐铎两耳光。
梁师成此时刚得圣宠,如此,徐铎之言,若传入赵煦耳朵里,岂不是糟天下之糕了?自己性命没准还会难保。。。
梁师成连杀徐铎的心都有了!
徐铎张口结舌,慌忙躲避,慌乱之中,踢翻了火炉,火炉翻倒,火炭滚的到处都是。
诸官见状,灭火的灭火,“拼死”拦梁师成的抱住了梁师成,现场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诸位,诸位。”另一名同知贡举沈铢连忙起身劝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既然此名举子有如此之大的争议,不如将其文章再取来覆审便是,实在不行,还可请圣上定夺嘛。”
林希闻言点头道:“吾等奉旨为国取士,当克己奉公,当谨守莫欺本心。”
林希随后对梁师成说道:“梁中官,你受累,再跑一趟吧,将此名举子的卷子取来吧。”
“谨遵林相公之命。”梁师成恭恭敬敬的应道,随后转身就欲走出房门。
“且慢”此时沈铢开口笑道:“下官进入院中多日,也该活动活动了,林尚书,此事就由下官跑一趟如何?”
林希闻言看了沈铢一眼后道:“如此就劳烦沈公了。”
沈铢含笑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审议院。
别看林希说得是冠冕堂皇的,但其中夹杂着争权夺利,沈铢年纪已大,他可不愿意趟这趟浑水,待会儿,自己找一借口,将李三坚的答卷让他人送来,其后是什么结果,就与他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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