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侍已记不清是何时起喜欢鸥鹭忘机。
每每听到此曲,必伴有尸山血海,必伴有骨灰成山。
但安化侍从不在意这些,他本就是孤苦伶仃的落魄儿郎,自然不管他人的命苦轻贱。
他想要的只有借曲喝下的三坛屠苏酒,但眼下捉襟见肘身上已无分文。
好在是,他习惯了贫穷。
乐哉是,他还有鸥鹭忘机可以听。
他静静倚靠在船舱的窗边,渐渐忘了脑海里的浑噩淤血,渐渐忘了天上划过的十一颗头颅,也渐渐忘了正祥街中垂那座叫醒南淮的大墓。
能让他陶醉的事情不多,能让他全神贯注的曲子只这么一首。因此他对此曲向来十分苛刻,哪怕是弹错一根弄弦,都会令他心绪紊乱出几分杀意。
而眼下,这曲子的调门儿便是偏的。
他闭气凝神地听,能感受到弹奏者微微发颤的手指,能感受到琴弦上阻塞不畅的郁结。
但他还是没有忍心打搅,就这般静静站在门帘旁边静静地听,直到最后一个弦音荡漾出窗方才破门而入。
“你这首鸥鹭忘机火候不到,前两个乐段还算是勉强凑合,但最后泛音的尾声收得太不地道。你是不是第二根琴弦出了问题......”
他一边进门一边品评,但话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那只踏进门槛儿一半的脚也微微停驻。
面前的花魁乍见来客亦是起身迎候,但下一秒瞧清楚了少年的眉眼,一张清秀面庞霎时便失了全部血色!
“怎会是你?”
“你......怎会在此处?”
二人双双脱口而出,随即又好似觉着不妥,气氛立时尴尬起来。
眼前花魁不是别人,正是安化侍半月前于西陵关七尹客栈放走的蓝氏歌女!
不过,眼下不是什么鹊桥相会,亦不是什么苟且偷情。安化侍率先回过神来,扛着刀背着棺材便进了船舱暖阁。
“轰隆——”
厚重的棺材舒坦地躺在地上,张开肚皮将鬼彻吞进了自家五脏庙。
安化侍冷漠不语地抓起桌上茶壶,掀开盖子粗鲁地猛灌几大口。随即揉揉依旧剧痛的太阳穴,大步流星来到帐幔花床上坐了个大马金刀。
自从见着了他,蓝氏歌女连喘息都异常谨慎。
张顺等人在七尹客栈的死相还历历在目,她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同时还换了几多玩法。
因此,眼下望着那口棺材,她已感觉脖颈微微窒息。
“你背后的烧伤可还严重?”
安化侍对此习以为常,毕竟以往他杀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胆怯。但蓝氏歌女却不敢看他的眸子,只敢盯着他老茧密布的手掌瑟瑟发抖。
“多谢关照,并无大碍。”
这句话说得微微艰辛,能听出因为紧张而绷紧的麻木声带。
“那就好,当初见你顺着山麓往南淮方向跑,没成想还真的能再遇着。你不必对我这般拘谨,我又不是特地跑过来宰杀你,我也是逃难无奈才上了这花船。”
蓝氏歌女闻言依旧畏惧:“敢问公子......为何逃难要来阑秀坊这风月之地?”
安化侍抿起左侧嘴角,将缠在后腰的肥硕头颅解下,好似上供一般摆在了自己身旁。
“喏,都是他告诉我的。”
突兀出现的头颅是那样诡异恐怖,蓝氏歌女直接便吓软了半边身子!
她的香汗瞬间浸透了身上的衣抹,将那两团饱满傲人的轮廓完全凸显出来!
“你......小公子......你又去杀人了?”
“他还活着,热乎的,不信你自己来摸。”
安化侍知道跟她解释不清,他也不打算跟一个萍水相逢的歌姬去浪费唇舌。
他四下打量一番,最后将眼光落在了那件古琴上。
“方才听你的琴音满溢惧怕,你当时应该并不知晓我在外头,为何会这般恐慌?”
蓝氏歌女眼神微微闪躲,指了指古琴上的第二根琴弦。
“上次在七尹客栈离开时走得太急,身上没有佩带充足的琴弦。这把琴是这里的老鸨帮我临时拼凑的,所以弹奏起来会出很多错误。她见我还算有几分技艺,便给我赏了口饭吃。”
这番答非所问很明显藏了心事,安化侍又不是傻子,自然也瞧看得出。
“罢了罢了,既然你不想说,我便不去多问。”
安化侍起身扛起棺材,又随手将肥硕头颅挂在了腰后头。
原本杀人夺床的打算就此弥散,当然对安化侍来说人命皆是草芥,能杀便杀了求个清净安稳。毕竟在他十九年的亡命生涯中,所有遇到的仇家都是这么看他的,所有他亲手砍杀的仇人也是被他如此看待的。
温叔牙告诉过他,从血泊里捡来的孩子天生就轻贱命薄。
温叔牙每次打他,也让他逐渐感受到了人命的轻贱无趣。
因此,即便是躺在死人堆里他依旧能睡得安稳。
因此,即便是隆冬腊月睡在血泊之中,他能感受到的也唯有血液蒸发带来的暖意。
但今日不知为何,见到蓝氏歌女之后的他只想尽快离开。
可能是花床上的枕头太软了睡不习惯,可能是屋子里的香茗太浓了闻不适应,也可能是鸥鹭忘机跑了太多调门坏了心情。
总之,少年推开了船舱的花帘。
“最后问一句,这城中可有不要钱不用杀人还能过夜的地方,我兜子里没有银两。”
蓝氏歌女躲在古琴旁指指南方:“出了阑秀坊进宣德郎胡同儿,走到尽头便有一间旧水老祖庙。”
“多谢。”
声音犹在,人已消失不见。
只剩下一个惊慌失措的歌姬,望着古琴上第二根琴弦静静发呆。
半个时辰后,安化侍找到了那座庙。
一路上他看到很多人,有修行者也有江湖里的知名侠客。大家纷纷朝着正祥街的方向奔走,各展神通上蹿下跳好不热闹——
东边来了死鱼眼天残脚专搞倒斗挖坟的南海仙翁。
西边来了六指鱼肠剑挑翻南山巨鼎的辽东老三。
南边来了睡坛三日醉眼铸剑砸断自家胳膊的洛道聊客。
北边来了温玉楼上大战八荒胭脂赤身跺脚直上青云的顺手千杨。
而他这位修为被废的始作俑者则无人问津,安化侍也乐得清闲自在,推开庙门找个草垛便闭了眼睛。
谁知这般安逸,却根本睡意皆无。
以前他和温叔牙在一起,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足之地早已是常事。
但温叔牙怎么说也算是自己的骨肉血亲,眼下他身无分文举目无亲,不懂得人情冷暖,但已感受到了世态炎凉。
他的肚子开始咕噜乱叫,这才想起已经好几日没有吃过一口干粮了。
他很想去街上扛刀偷抢,但温叔牙不准许他这般做。即便是现在他人已不在,安化侍还是记得背后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
他推开庙门望向苍穹,外面的黑夜还是没有月亮。
孤单的少年抱着一只肥硕头颅数着星星,嘴巴里随口喃喃皆是以往老叟絮叨的闲话。
“爷爷说过,我是个刀口捡命的穷人。即便站在南平京街口朝四方挥刀,砍死千八百个南来北往的,里头也没有我亲爹亲娘。”
“爷爷还说过,我的父亲曾经是个富人,是朝中大员肱股之臣。但他即便躲进深山老林避世不出,也躲不开那些趋炎附势的谄媚之辈。”
“爷爷也经常告诉我......”
“爷爷还说过......”
不知道说到多少句,少年下巴抵在肥硕头颅的脑门上,总算是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被肚子饿醒的少年闻到了一股稀粥的清香。
他睁开眼皮,外面已经隐隐透亮。
蓝氏歌女端着一碗咸蛋花粥,静静坐在他的身旁。
那碗粥看起来很满很沉,颗颗饱满的米粒溢出粥油的润光。
那颗咸蛋透着几许溏心,带着几片姜末好像刚出炉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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