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坟茔突兀出现在行尸走肉之中,毫无来由却颇为映衬。
陆某人的木剑指向天穹,一身破烂道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举剑,引诀。
单薄如枯枝的木剑在头顶被风压弯,和它的主人一般看似卑微如虫。
陆某人没有丝毫隐士高人的品相气场,反倒是和那些算命卜卦的游方相师一般略显疯癫。他高高地举着弱不禁风的木剑,仿若在擎着一顶七宝琉璃。
随后,他亦是嘴唇嗡动,于呼吸之间流淌出一嘴不登大雅的打油歌。
人心隔肚皮,悲喜共樊篱。
由来皆因果,前后不稀奇。
上有通仙路,下无黄泉啼。
阴间多哀事,阳道大墓起。
“鬼道·阳墓大貘——”
陆某人咧着嘴巴说完了最后一个字,抖手将木剑掷出便洒脱离去。
一众行尸走肉哪里肯放,纷纷张牙舞爪地呼啸朝前,像极了一群被逼到绝路上的冤情债主。
但他们无法往前踏出一步。
木剑在地上划出一道滞涩难看的痕迹,没有划破任何一块青砖,反倒是剑尖儿的木屑被磨掉了两块儿。
但就是这样一条简陋不堪的划痕,将数千名陷入迷惘的百姓尽数拦在了线外。
木剑被风吹得东摇西晃摇摇欲坠,却和陆某人那张马脸一般满溢蔑视的嘲讽。
一个铁匠迈过了一只脚,脚掌带着靴子瞬间化为一抹滚烫的青烟。
一个郎中探出了一只袖,手指的指肚好似葱段儿寸寸断裂,带着掌心的三道纹理一同变成烟熏腊肠。
木剑画虚痕,生死隔天鉴!
它扬起自己稍稍崩坏的头,朝着正祥街中垂的那座孤坟遥遥一指。
孤坟内好似有某些事物呼之欲出,黑土带着龟裂的青砖迅捷往上鼓冒,不多时已然比众人高出一个头颅却仍未止歇。
越升越高。
越升越高。
青砖从垒起的坟头上簌簌掉落,有些仍固执地贴在上面,好似乌江绝路的霸王卸甲,亦似正在蜕皮的玄武龙鳌。
人潮从正祥街中垂这座孤坟开始沸腾。
坟旁的迷惘百姓互相踩踏,在孤坟粗鲁莽撞的扩张下四散纷飞。他们互相撕咬纠缠着被撞上高天,随即又重重落下被无数根手掌撕成人彘。
孤坟越扩越大,仿若被四面楚歌围困绝路的甲胄骑兵,烈马昂扬铁蹄践踏,以燎原八方之势侵吞四野的民兵,带着血色的滚滚红尘将周身铲平成一片狼藉!
良久,孤坟止歇。
一座青色墓碑从坟头上冉冉升起,好似一柄厚实粗壮的斩马利剑。
巨大的墓碑上光滑无字,一直越过南淮城最高耸的楼宇飞檐。
它一改往日鬼道避世求存的隐晦态势,于黑夜中屹立成一道万仞长渊。
今夜的南淮城不再静谧安逸,各处前来参加大醮会的修行者皆睁开了双眼。
喜怒哀乐的情绪交织在一处,江湖上那些刀剑侠客亦都来了几分兴致。
不多时,整座南淮城的江湖场率先人声鼎沸起来。
临巷挑灯酒家里坐满金彪大汉,桌上码着连环玄重刀。举坛喝酒胡子拉碴,满堂打嗝满嘴黄牙。
正祥街旁的桅杆上吊着绿林豪客,拐子流星横亘街道南北。还有一群走钢丝玩流火,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宣德郎胡同角楼上倚着白衣剑客,玉笛横箫,锦衣玉带,男侠女侠,卿卿我我。
城南楼顶瓦檐上趴着丐帮兄弟,破衣烂衫却目光澄澈。人手一根腿骨,上面挂着卖身葬父的笔墨。
西街北望塔尖上站着黄衣僧者,单脚禅宗,头顶立一野鹤。
其余街道上亦满是门派旌旗,个个走路带风,人人别具一格。
一切都因为一座孤坟大墓。
一座坟墓,炒热了一城江湖。
而那些开辟源炉的修行者却依旧缄默,只有几声夜枭随着哀叹萦绕八方。
众人围聚之下,此刻的正祥街已换了一番场景。
行尸走肉般的百姓依旧在夜游神秘法的蛊惑之中,他们状若疯狂地朝墓碑上攀爬,下方摩肩接踵互相践踏,上方相互撕咬面目狰狞!
并不是他们渴望爬上这座坟墓,而是这座青色的大墓仿若水泵般满溢螺旋劲力,在正祥街的心脏处洞穿了一方潮汐海难般的恐怖漩涡!
无数百姓好似随波逐流的迷失航船,身不由己地往墓碑上前呼后拥。
他们无法控制自己扑向墓碑的头颅,无数颗头颅争先恐后地朝着墓碑上献祭自身,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数颗头破血流!
那些头颅在墓碑面前脆如齑粉,墓碑仿若一位囚车游街的千古罪人,而四面八方的百姓头颅便是砸向其身汁水四溅的臭鸡蛋。
被夜游神秘法掌控的百姓皆悍不畏死,眼神里鼓冒着力争上游的暗光。他们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和躯壳,像一群谄媚逢迎的奴隶般,朝着青色高耸的奸臣趋炎附势。
原本光滑无字的墓碑上渐渐满目疮痍,半数身子皆披上了一层血色的遮羞布。
更高处的青色无人能够攀登,但放眼望去亦是层层叠叠多了难以计数的血手印......
尸山血海点燃了整座南淮城。
趴在青砖坟墓上高高垒起的血腥人堆,向世人昭示了什么叫做生灵涂炭!
而造成这一切的钟梵与陆某人彻底消失无踪,连那柄歪斜欲坠的木剑也打着旋儿于正祥街尽头消失。
总之,今夜的南淮城沸腾如粥。
但是,唯有一处还是死寂寥寥。
舒荷老宅。
此时的舒荷老宅已经被烧成废墟,温叔牙的手艺和安化侍一般干净老辣。
方才于正祥街上越过安化侍的稽查使纷纷于此处停歇,老宅已被当地府衙派人围堵起来,此时一队衙差正在南门口巡逻审视。
领头的衙差乍见稽查使身上的飞鱼服,立刻紧锣密鼓地列队迎候。
“恭迎北境稽查司,各位大人一路奔波,淮南太守王大人已经安排好下榻场所,供各位大人歇脚解乏儿。”
“不必,我们赶过来本就已耽搁几日,再晚些真气痕迹便要瞧不见了。列位也都值守辛劳,还是快快回去好生歇息才是。”
稽查使队伍首马上坐着一位书生,温言软语地和衙差回应。
衙差闻言更加诚惶诚恐,他隐约能够猜到面前这位的来历地位,却未曾想过会是如此平易近人如沐春风。
当下,衙差们唱了个喏,朝稽查使方向作揖后迅速撤离。
“走吧,今日起此地由稽查司正式接管,辛苦诸位北境同仁了。”
书生的声线恬淡温婉,虽说着权势昂然的话,却无半分作威作福的权僚派头。
身后众人皆领命行事,风风火火地扯起北境烈马包围了整座老宅。每一人都是常年办案侦查的经验老手,身姿矫健地跃进院墙飞檐上开始缜密排查。
“辛苦了,小心飞檐上的碎瓦片,莫要扎到脚。”
“辛苦了,路过影壁墙不要乱碰,修行者拼斗过的地方处处皆是危房。”
“小柚子,你刚刚入司不久,多跟着前辈们学习便好。你生性好动要稍稍克制,若此番学到东西,我回去多教你几篇大家文章。”
书生好似一位事无巨细的管家,对每个人都春风和煦地嘱咐一番。众人亦是对其报以真挚的微笑,特别是那位名叫小柚子的壮实少年,嘴巴咧地比其他人还大了几圈儿。
“祝哥哥说什么,小柚子便做什么,小柚子这条命都是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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