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正阳殿。
鲜花铺满长阶，角楼长廊之下，盏盏宫灯燃起，绚烂夺目。
三声钟响，数十位容貌秀丽的宫女捧着精致的瓷盘鱼贯而入，不一会儿珍馐放满了长桌。
伴随着丝竹乐声，舞姬长袖翩翩，宛若风中灵动的蝴蝶如幻如真…
正殿金色的龙椅之上，坐着大齐的帝王，少年皇帝眉目清朗英气不减，左右两边分别是明华长公主和太后金佳氏，还有最近奉为神母的漪太妃汪氏。
而席上最左侧高位所座是今夜宫宴的主角淮南王殿下，身旁坐着爱女安城郡主。
而右边是大齐如今大权在握的摄政王戚褚渊。
宴席才刚刚开始，一舞完毕，少年皇帝举杯笑着说道：“今夜设宴是为了庆贺淮南王入宫，朕与堂叔许久不见，今日团聚喜不自胜，堂叔，这一杯，朕敬您！”
淮南王身穿深紫蟒袍，朗笑一声，举杯应道：“谢陛下。”
乐声高吟，座下大臣们推杯换盏，低声言语，好不自在。
酒至半旬，席上突兀地走出来了个年轻的官员，向皇上举杯，“臣恭贺陛下喜得长兄，猗太妃娘娘身怀神明转世的四皇子殿下，此乃上天赐福，为我大齐千古之幸事！”
一句话，席上的气氛瞬降至冰点。
正殿陷入僵局，众臣噤若寒蝉。
只见座上风姿无双的摄政王慢条斯理地执起酒杯，那双眼眸如一汪深潭看不清楚情绪，他唇边扬起了虚浮的笑：“承太常卿吉
言，天佑大齐，国祚绵延。”
太常卿？
蕈和看去，那年轻的男人她没见过，但听戚褚渊说过，段轻鸿是汪氏的门生，现为太常卿掌宗庙礼仪，灵胎一事由他来说的确合情合理。
果然，汪氏终于还是忍不住挑事了。
戚褚渊四两拨千斤地转移注意，段轻鸿眼中精光闪过，再次拉回话题：
“梁王殿下说的正是，漪太妃娘娘腹中的四皇子殿下既然为灵胎，不如请诸位大臣与微臣一同举杯，为未来我大齐的明君高贺一杯。”
什么未来明君！
“太常卿你说什么！”少年帝王愣愣地坐在高位。
蕈和骤然握紧酒杯：“荒唐，我主尚在，谈何未来明君！”
在座众人皆是一怔，太后金佳氏脸上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即便妆容雍容，紫衣华贵，可她胆子小被吓得一缩。
一旁的猗太妃满是惊讶，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戚褚渊的手动了动，京兆尹左明宣心领神会站起，“夜宴之上如此放肆，来人还不快把太常卿压下去。”
“如此污言秽语，别脏了陛下的耳朵！”
大司空周清瑞冷哼，“依臣所见太常卿是醉酒了，这种放肆的胡话都敢说！”
段轻鸿丝毫不在意，他意气风发长袖挥动，当着众臣的面侃侃而谈：“且慢长公主殿下，并非是臣喝醉了酒胡言乱语，只是微臣掌管宗族礼仪，对近日来大齐的种种异象有了些研究。”
蕈和心中一紧：“
什么意思？”
段轻鸿信誓旦旦道：“长公主，几日前千鲤池四皇子显灵转世，一夜之间建康城中牡丹花开神迹乍现，种种异象都表明了灵胎降世是上天垂怜大齐，既然是天令，我等自当顺天意、顺民心才是。”
太尉、丞相等权臣看戚褚渊不说话他们也不说话，有人小声地议论起来，坐在最末位的皇帝恩师李百桦急得满头冒汗，可他人微言轻说不上话。
戚遥遥看不得自家人受委屈，在桌下拼命扣冤种老爹的腿，淮南王拗不过她，不得已插了一句话：
“本王瞧太常卿的意思，我大齐沐浴天恩，已然是无上荣宠啊，呵呵呵，不如借太常卿的吉言，陛下与臣等为大齐举杯庆贺。”
“不错，仗义！”戚遥遥给她老头数了大拇指。
“哦？”
臣子之中尚书令汪正言慢慢地站起身，他看了眼诸位大臣，疑惑地问道：“依太常卿所见，该如何顺应民心？”
他有一张还算坚毅的脸，面色平和五官却沉重，眉心一道深深的褶皱，在朝中数载始终不得志，到现在也不过是正三品的闲官，太尉汪询惊马暴毙以后，汪家群龙无首，还是他挺身而出，如今是汪家的掌舵人。
蕈和感受到一股冷意直冲天灵，汪正言站了出来，难道他们要在此刻逼皇上退位？
正殿内情绪不明，所有人都紧绷着一根弦，只有一个局外人事不关己地观察着四周。
兰达敏锐地捕捉
到了不正常的气息，他坐在了左侧的末尾不起眼处，因为不是正宴，他又是被戚遥遥莫名其妙拉进宫才参加宴席，所以没有以大纥皇子的身份出席，只说要个简便的位置就好。
他犹豫要不要避嫌，毕竟是大齐的内政，可兰达耳边几个臣子说起了话，正好钻进了他的耳朵。
“说起来，这四皇子殿下虽然是神明转世，可到底陛下还在位，若等四皇子出世，两兄弟该怎么办呢？”
一个人回：“神仙是神仙，陛下只是陛下，怎么看都是天意重要吧。”
臣子惊恐：“那陛下不就？”
兰达摸索着酒杯，这些话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他一个大纥的外国人都知道，可见大齐的皇帝岌岌可危。
此时
眼看着汪正言一句话就把淮南王带偏的话头重新扶了回来，段轻鸿深深鞠躬，“陛下尚在，不如请陛下立漪太妃娘娘腹中长兄为储君，如此也算是顺应天道！”
“你！”
戚晟还没端起的酒杯一顿，撒了一桌子，他满眼震惊。
什么长兄，那孩子还在猗太妃的肚子里，怎么就是长兄！
谁见过小十岁的亲哥哥！
“花言巧语！”蕈和指甲嵌入掌心，无名的怒火燃起，汪氏果然够狡猾。
如果是逼陛下退位，那么他们还能以国不可无君阻拦，可现在只求一个储君的位置...
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到时候孩子出世，汪氏一定会确保皇子，随后挟天子令诸侯！
陛下不
退也得退！
座上巍然不动的摄政王眼帘低垂，侧脸蕴藏着极深的锋利寒意，戚褚渊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酒，慢慢地饮下。
他把玩手中的酒杯，“古来都是册立储君都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更何况你们那所谓的灵胎还未出生，太常卿何须如此迫不及待。”
摄政王的一句话，让全场大臣心尖颤动。
段轻鸿说得有理有据：“先帝在世之时，正是因为储位空置，才会造成三年前的宗亲谋逆逼宫之乱，建康城险些被毁，梁王殿下如果真的为天下所想，就应支持早立储君。”
京兆尹左明宣深觉荒唐，低斥：“可太妃娘娘腹中还不知男女，怎能如此轻易…”
段轻鸿抓住破绽骤然打断了他，“京兆尹大人的话何其可笑，太妃娘娘腹中的乃四皇子转世，皇上的兄长，自然是皇子。”
汪氏从哪里找来的无赖，什么话都能说得冠冕堂皇！
戚褚渊眼风落在他身上，“太常卿为大齐鞠躬尽瘁，可既然你身为掌管宗族礼制，应该清楚祖制中没有立未出生之胎为太子的先例。”
梁王的威压一般人早就退缩不说话了，可段轻鸿半步不让，“正是臣主掌宗庙，才知道一国储君对稳定江山有多重要！”
他眼风一转：“梁王殿下，您说是不是？”
谁不知道这大齐明着是陛下做主，实际上是戚褚渊摄政，可即便权倾朝野又如何？
今日的事情，尴尬就尴尬在戚褚渊
空有戚这个姓，但他终究不是皇室，储君的事情他不方便做主…
段轻鸿之所以敢明目张胆地跟戚褚渊叫板，是因为就算梁王殿下掌控了大半的朝堂，可事关神迹，民心所向，天下若归心，凭他戚褚渊也不能公然反对！
一旦他跳出来反驳，他们便可以尽情地说梁王图谋不轨、谋朝篡位！
到时候他百口难辩！
想必戚褚渊也清楚，所以他只是淡淡地扫了眼段轻鸿，没有继续说话。
之前还反对的臣子，这么多天慢慢开始相信神迹默认了他们的提议，见梁王也被噎住，一时间竟然无人反驳。
正阳殿安静地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段轻鸿字字沉重，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夜逐渐沉了下来，殿中灯火通明。
汪正言皱了皱眉，即使他是汪家的人，即使猗太妃也姓汪，但这件事听起来也不妥，于是向着皇帝一鞠：
“太常卿大人多虑了，我大齐如今国泰民安山河无恙，况且梁王殿下说的有道理，太妃娘娘腹中四皇子殿下还未出生，储君之位不需急着定下。”
太后金佳氏骤然松了口气。
蕈和眸光闪动很是不解，“汪正言这话的意思是他不赞同册立储君？”
“只是…”
汪正言话锋一转：“陛下年幼尚无子嗣，若是国有储君倒是也能稳定人心啊。”
戚褚渊微抬眼眸，喜怒不明，果然汪正言这只老狐狸终究是藏不住了。
漪太妃慢慢站起，事关她
和灵胎她不得不回应，托着一身华丽的衣裙向着戚晟行礼，鬓间金钗纹丝不动，“陛下，本宫能再度怀有四皇子已经是奇迹，只求他此生平安，不敢有半点他想。”
太后“嗖”地一下看向漪太妃，感激她的识大体。
见漪太妃婉拒，段轻鸿背后几个汪氏的大臣忧心忡忡地站出来说：“太妃娘娘此言差矣，既然灵胎是上天所赐，就是天意，还请漪太妃为天下生民考虑！”
漪太妃怔住，大臣们坚定地目光让她左右为难，只好面对戚晟：“本宫不敢越矩，涉及国本，兹事体大，还需要陛下做决断。”
蕈和面色发沉扭头看她。
漪太妃！汪氏！
他们一唱一和，表现得就像是两难之下才答应的不得已。
几句话就将如此重大的事情交给陛下做决断。
就像是商量好的，殿中的一群大臣跪下齐声说：“是啊，陛下当为大齐万年江山考量！”
“尽早册立储君！”不知道是谁不停地拱火。
立储的声音此起彼伏，竟然逐渐压过了仅有的几声反对声。
左明宣愤然，“你们这是要逼陛下吗？”
段轻鸿俯着身，仍言之凿凿：“自古君权天授，陛下既然为天子，当为天下所想，天意如此不可违背，否则恐有灾殃，我大齐难保万年平安！”
他低斥：“左大人难道要逆天而行吗？”
左明宣气极：“你！”
众臣子们各个中气十足：“还请陛下做决断！国有储君，
天下皆安！”
他们用天意一声声地逼迫皇帝，戚晟到底才只有十岁，面对群臣他口唇发干，脑中竟然一片空白：“朕…朕…”
他本能地想到戚褚渊，三年来，都是梁王在帮他，可他焦急地看去，戚褚渊神情淡淡，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一时间戚晟慌不择路。
谁来告诉他应该怎么说！
宫人们跪着大气不敢出！
太后金佳氏心急如焚，她久居深宫，朝中根本没有帮手，她看遍了大殿，满朝的陌生面孔，竟然找不到一个能帮她儿子说话的人…
“长公主！”万般焦急之下，她只能想到蕈和，紧咬着唇求助。
蕈和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先打断他们：“太常卿，神迹之事......”
“啊啊啊！！！”
倏忽间
正阳殿外爆发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尖叫！
那道凄凉尖利的吼叫穿过几层宫殿，无孔不入地渗透而来，听得头皮发麻！
众人被这一声凄厉的惨叫吓住，淮南王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宽厚的面目顿了顿，疑惑道：“怎么了这是！”
戚遥遥“蹭”地站起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呀！听声音怎么感觉是后花园的方向！”
“怎么回事？”
后花园？
蕈和双眉蹙起：“何人在外喧哗？”
不一会儿两个侍卫拖着个浑身瘫软的宫女走进了正殿，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上流露出一股惊恐，神思恍惚，口唇吐着白沫，她被甩在地上，惊声叫起：
“千鲤池！”
“千
鲤池！有鬼！有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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