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众人对户部郎中周岐阳被抓一事的关注,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刘尧不动声色,于朝会后悄悄面见元贞帝。
承明殿里,他毕恭毕敬地跪下。
“儿臣拜见父皇。”
元贞帝掀起眼皮,看向他的目光,全然不似曾经那般纯粹。
哪怕是装出来的父爱,里面也掺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小九来了,平身吧。”
刘尧起身,随即朗声开口:“儿臣无能,无法顺利完成父皇交予的任务,特来请求父皇的帮助。”
元贞帝唇畔微微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的眸底,却透着些许嘲讽的神色:
“倘若无法完成,先前就不要揽那么多的事情在身上。你现在求到朕面前,岂非是承认你无能,告诉世人朕识人不明,所托非人么?”
刘尧垂着头,藏在阴影里的面庞辩不出喜怒。
地龙烘得热人脚底发热,但从缝隙里灌进来的冷风,却叫人浑身发颤。
他开口,声音如流水淌在那承明殿之中:“父皇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天下没有父皇办不成的事。”
“承蒙父皇厚爱,儿臣领得几件漂亮的差事,是儿臣无能,辜负父皇的重托,请父皇责罚。”
说完,刘尧一撩衣摆跪下,伏在地上。
他的身形,如同他此时低进尘埃里的姿态一般无二。
元贞帝居高临下,看着跪在面前如蝼蚁般的儿子,先前那种忌惮与危机感竟慢慢消失。
他随手捡起一本奏折,幽幽道:
“起来说事,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倒显得朕苛待了你。”
刘尧连忙起身,态度分外恭敬:“是,父皇。”
元贞帝头也不抬:“什么事,说吧。”
刘尧开口,掷地有声:“儿臣接下来要说的事,与当朝一位尚书有关,倘若父皇恕儿臣的罪,儿臣才敢说。”
元贞帝眉头蹙了起来:“婆婆妈妈,做事干脆利落些,有话你就说,不要藏着掖着。”
刘尧拱手:“回父皇,儿臣要状告户部尚书沈自安,他御下不严,玩忽职守,导致江北贡赋出现一笔坏账,总额共有六十三万两之多。”
元贞帝霍然抬头,神色中带着震惊。
刘尧义愤填膺:“也就是说,因为他沈自安的疏忽,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偷了父皇的六十多万两!”
“而这六十三万两的贡赋亏空,是从江北前知州范忠谦这个赃官上任之后开始的。也就是说……”
刘尧顿了顿:
“江北贪腐一案,涉及的不仅是官商勾结、赈灾钱粮物资不翼而飞、朝廷官员收刮民脂民膏、草菅人命……更涉及到地方本该上缴朝廷的贡赋被人偷走。”
“这一次贡赋被亏空,除了已经伏法的那些官员,如今等着结案的这些朝中官员皆涉案其中,而欺上瞒下,负责帮助这些蛀虫偷天换日的人,就是户部郎中周岐阳!”
说到这里,刘尧的声音都带着怒意。
那种发自内心的怒意,从心底生出来,犹如一簇无法
扑灭的熊熊烈火。
他咬牙切齿,继续开口:
“吏治之腐败,民生之艰辛,皆由这些赃官、贪官所致!父皇励精图治,他们食君之禄却阳奉阴违,偷奸耍滑,实属奸佞!”
“尤其是户部尚书沈自安,他身为户部之首,却看不到下属所犯的重罪,实在无能至极!”
“儿子欲要将他擒住,狠狠治他个玩忽职守、御下不严之罪,但他毕竟是户部一把手,儿臣不敢擅作主张,只能来求助父皇。”
“混账!”元贞帝怒不可遏,狠狠地把手中已经捏皱了的折子掷在地上。
他双手按在御桌上,双目布满了红血丝,咆哮出声:“江北这群蠹虫已叫朕火冒三丈,朝中涉事的官员更叫朕失望透顶!如今连户部都牵涉其中,朕简直忍无可忍!”
“地方官员是吧?朝中官员是吧?给朕管钱的户部是吧?这些蛆虫竟敢相互勾结,联合起来蚕食朕的银钱!这些狗东西!平日朕给他们的俸禄还不足以喂饱他们么?!”
刘尧跪下了。
殿内所有人都跪下了。
元贞帝气急败坏:
“欲壑难填!利益熏心!该杀!所有人都该杀!朕许你特权,立即将他们都杀了,一家子都杀了,脑袋丢到荒郊野外喂狗!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敢碰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个下场!”
刘尧忙道:“父皇息怒,若非父皇英明,他们也不会露出马脚,让儿臣给抓到!”
“天下都是父皇的,谁
敢动父皇的东西,合该天诛地灭,挫骨扬灰!只是……”
元贞帝胸膛剧烈起伏,他双目猩红地盯着刘尧:“只是什么?!”
刘尧露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只是,从证据上看,这六十三万的亏空,并不全都进周岐阳的口袋。而是……”
元贞帝声色俱厉:“你说!不要吞吞吐吐!”
刘尧小心翼翼:“而是进入了一位更加位高权重的人手中,那人就是当朝一品大员,三公之一的太师,秦丰业。”
元贞帝当即怒喝:“满口胡言!简直胡说八道!”
刘尧掷地有声,信誓旦旦:“儿臣若无证据,也不敢在父皇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说话间,他把账本送上去:“这些账册,儿臣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收集到,整件事情的脉络,都可以从账本中得出。”
“范忠谦贪腐,牵涉的是名单上的那些朝廷官员;而范忠谦这窝蠹虫所涉及的贡赋亏空,却牵涉到秦太师。”
“两件事情看似相互独立,实则紧密相连,但因为牵涉太广,以及牵涉人员位高权重,儿臣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自作主张。”
“为了不打草惊蛇,儿臣当初只办了范忠谦的贪腐案,呈到御前的证据,也都未提及贡赋亏空只言片语。”
“如今关键人物周岐阳被抓,整件案情清晰明了,各种证据俱全,铁证如山,请父皇定夺!”
元贞帝凝着案桌上的账册,缓缓跌坐在椅子上。
这些账本简洁
易懂,他没有愚蠢到看不懂这些账册的地步。
可正因为看得清,所以才令他大受震撼。
这么多年,他不是不知道秦丰业的手脚不干净。
他知道的,可他宠着秦丰业,也就对秦丰业所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官的哪有不贪的?
只要不出格,且那个人能哄得他龙颜大悦,那么他也就不去计较他们贪的那些针头线脑。
但是江北贪腐一案,官商勾结,令他觉得害怕。
如今他所宠信的近臣,指使户部偷他的银子,并且和地方官员脱不了干系。
这些人就像许多他可以控制的细麻,但却拧成一根坚韧的绳子。
而那绳子他无法摧毁,且就悬在他身边,怎能不叫他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官员朋党,结党营私,他并非容不下。
但是勾结着算计他就不行!
可那人,偏偏又是他最宠信的人。
思及此处,元贞帝忽然问了一句:“小九,这些不会是你杜撰的吧?”
刘尧藏在阴影里的面庞,并无任何意外之色。
显然,他知道会有这样一个结局。
但当他抬起头时,那面庞的坦荡,以及掺杂着的委屈,叫人不忍直视。
仿佛他是碎了的琉璃,轻轻一碰就会洒落于地。
他再度跪了下去,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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