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元启眼前的众人眼神闪烁,少数人目光坚毅果决,甚至有一些好勇斗争的感觉,更多的是迟疑,畏惧和惶恐。
杨世达所行并不合法,但人人都选择屈服,不光是杨世达本人有不小的势力,其身后还有更恐怖的靠山。
眼前之人,若不是闵元启的试百户和总旗官身份,还有一家老小等着吃食,他们也是不愿跟随去冒险。
人群之中,小旗官闵元金,闵元忠自然是在内。
这两个堂兄弟和闵元启俱未出五服,闵家上一辈是乾字辈,有不少还是在职武官,也有不少退休致仕。军户生活困难,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很多人四十多岁就齿牙动摇,白发苍苍,自是早早办了袭职,将军职交给尚在壮年的子侄。
宗族之中也有利益纠葛,有内争,但闵元启知道,闵元金和闵元忠若想继续立足,不被人排挤欺凌,凡事就均需支持闵元启。
杨志晋和高存诚也在,两人眼光中明显有些犹豫迟疑。
梁世发也在,倒是出乎闵元启的意料之外,但看这厮咬牙切齿的样子,显然也是下了不小的决心。
各人手中都有长枪或短刀,却是和他们的衣袍一样,破烂不堪,很多兵器虽然打磨过,仍可见斑斑锈迹。
眼前的人,闵元启看起来都是无比熟悉,除了小旗官们之外,李俊孙和王武迈却是闵元启的家丁,两人的祖父辈就在闵家效力,当初闵元启家有十来个家丁,现在也就只剩下这两人了。
除了两个靠闵元启吃饭的家丁外,各人的神色都不是太好。
闵元启就没有看到什么眼神坚定的军人,只有一群畏畏缩缩,想要好处,又怕担责任的猥琐男子。
倒也没甚奇怪。
在闵元启的记忆之中,大河卫在嘉靖年之后就没有承担过任何军事任务了,也根本不算是个军事组织。
更象是一群被组织起来的农夫,灶户,还有漕船纤夫,总之是和军人没有太多关联。
如果说一定与军人身份有关的,便是各人身上穿破烂褪色的胖袄,还有那些制式佩刀和大刀,长枪。
闵元金带头抱拳,各人纷纷抱拳躬身,口中道:“见过大人。”
闵元启微微点头,沉声道:“今日我亲自带队押船去淮安府,水关盐狗子要银便直接打过去……要拳头给拳头,要刀子便给刀子,总之银子是一分一毫也不会给。咱们卫所旗军熬煮得盐岂是容易得来的,凭白便要分两成与他们?吾身为试百户,是尔等的当家人,也拿着好处,便是要替旗军兄弟当家作主,此事我会冲杀在前,尔等若想日后多买些粮,叫父母妻儿多吃几回饱饭,便安心与我一并冲杀,若胆怯害怕,情愿挨饿,现在便可走开,吾也不会怪罪。但若打杀起来时,胆怯跑开的,此后便不要回我百户,自家到别处找营生去罢!”
各人神色还是有些犹豫迟疑,旗军中最为凶悍的谢祥都是脸庞扭曲,身体也有些颤抖。
云梯关这里,是以盐城为核心,方圆几百里地都是后世出名的产盐区,盐业自然是这些地方的支柱产业。
按大明文官的统计计算,每人每月要食盐六斤,按这个标准设立盐窝灶户,每个灶户不管人口多少,按月按每灶交盐,官府拿粮食到灶户家里换盐,然后商人到官府领盐引,再到规定地方贩卖从灶户手中收得的盐,这就是标准的官盐售卖流程。
在明太祖时期,盐茶法度森严,犯了禁的就算是驸马也照杀不误。但朱元璋的子孙不争气,到中期之后盐茶法就败坏无余,盐引随意赏赐给太监勋贵,到崇祯年间,闵元启记得自己看过数字,朝廷征收的盐课一年是二十五万两银。
这个数字,低的令人发指。
淮扬之间到荆楚,几乎到处都是私盐泛滥,根本无人食官盐,官盐不仅价高,还在指定地方售卖,基本上都在县城之中,百姓购买不便,价高质次,当然是会被私盐打的溃不成军。
盐课提举司早就不能履行职责,也根本无人过问私盐之事,盐法几乎不复存在,私盐早就堂而皇之的贩卖了。
王朝末世,大体便是如此,法度败法,当然也不光光是盐法。
杨世达这样的提举官,其实就是挂个名,谁都知道他的官职就是掩护其盐枭的身份。
这样的人当然不好惹,眼前旗军们战战兢兢的神态并不奇怪。
听了闵元启的话,各人均没有转身离开,但却也没有人上来说两句,十来人就这么沉默着,半响都无人出声。
闵元启内心有些失望,原本以为自己鼓动一番,又事涉各人的吃食生计,总会有人站出来附合,士气才能鼓动起来,这一下他才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说来说去,还是闵元启刚袭职不久,此前性子又是浮滑不定……简单来说,此前的闵元启就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武艺虽高,但却没甚头脑,没有社会和官场经验的后生。虽然眼前的小旗官和旗丁们也普遍年岁不大,但叫他们对闵元启五体投地的拜服,或是一番话就能说服他们,令他们拼死效力,怕也是闵元启过于一厢情愿。
虽无人支持,好在也是无人反对,闵元启转过身,轻轻吐了口气,心头略微一松。
确实如闵元启所说,到处都是卖私盐的,杨世达这样的盐枭,带着青皮无赖,打行打手,汇成一股恶势力,沿河设卡强收费用,闵元启这个百户每个月的几十两银收入都是几百旗军余丁家属的口粮银,杨世达硬生生分去两成,这些旗军定然也早就不愤,只是在此之前无人带头,闵元启虽然不是最佳人选,但眼前之人也明显是打算跟着他试一试。
“走吧,跟我来。”闵元启想明白此节,也不愤怒,心中反是越发平和。他握了握腰间佩刀,将手一挥,高大魁梧的身形一转,便是向北方的河岸边走去。
其余十来人慢慢跟上来,脚步声沙沙地响起来,在这天色未明的黎明之时,天地之间,仿佛也就只剩下这脚步声了。
……
闵元启一路前行,待似真似幻的河水流淌声变的真切之时,眼前便是出现了一条玉带般横亘东西的大河。
这便是淮河,此时的云梯关便是淮河的出海口。几百年后,海滩往前推进了过百里,云梯关和大海便是失去了联系,而且淮河也多次改道,将此时的鱼米之乡也是祸害的不轻。
除了淮河之外,往南还有灌河和里下河,里下河更是南边诸县的母亲河,流域范围极广,冲涮平原土质肥沃,地方丰饶,相比而言,淮河可以算是一条祸河,对地方的毁坏远远大过于收益。
对大河卫的旗军武官们来说,对淮河的感情更是复杂一些。
整个卫所以淮安为中心,最东是云梯关,然后还有海州,淮安,山阳,东阳等诸府州县,在南京的中军都督府,底下的卫所众多,江南的卫所早就废弃,倒是淮安卫和大河卫这两个江北卫所,仍然保持着大体的建制完整,军户逃散的情形也并不严重。
闵元启到码头时已经天光大亮,在简陋的码头上停泊着二十来艘漕船,这种船和福船类似,不过比跑海的福船要小一些,都是单桅,硬帆,平底。眼前这些漕船是停在码头检修,现在才二月,大规模的漕运开始是得四月,大河卫承担的漕运数额是十二万石,云梯关守御所的份额是两万石。
只要不枯水,船只状态保护的好,两万石的任务摊到每个百户也并不算高,但船只破损和北上枯水才是常态,每卫所都是轮流出运军,每个运军都视每年的漕运任务为畏途,纵不是九死一生,每次完成漕运回返之时,也是几乎要脱去一层皮骨。
按当时的官方记录来说,“漕船行进,动经旬日,或百夫拼力牵挽不行。”
运河上水闸林立,更增加了船行难度,按记录来说是:“江南丹阳段运河浅涩难行,漕船过京口闸时,常需三四百人并力挽拽一船,方得出闸。”
而漕运从明初是各处分别解运,百姓负担极重,后来索性全部由军运,明初之时核准额定的运军就有十二万人,由侯伯主管,中期之后渐成定制,各卫分设运军把总,主管运军漕运,而漕运是国家的大动脉,万万疏忽不得,尽管北上水程全部逆行,一艘漕船十人,设一纲司,五船设一甲首,这些在严密的监管之下,逆流而上,撑船拉船,在逆流和枯水期与大自然辛苦搏斗,明人有言云:“运军身一人运,无一日不在运中,暴挽于赤日之下,则背肉生鳞,力撕于急溜之中,哀呼声惨。”
千里长途,逆行北上,风吹日晒,衣食不继,又被盘剥,欺压,运军之惨,真是字字血泪。
云梯关这里,每年一月到各个水次关收粮,眼前的这些漕船就是收粮入舱返回。
修葺过后,二月就要“开帮”出发,待十月才可以返回。
闵元启这个试百户,去年方从运军役中脱身,今年是另一总旗出五十丁,负责五艘漕船,另外的百户各有出人,负责四十来艘漕船务必在二月初时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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