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老天爷眼见人间团聚也跟着欢喜,居然在这辞旧迎新的夜晚降下了鹅毛大雪。雪花飘飘悠悠从天空落下,不到片刻就又为山林和村庄换了一套新衣裳。
东子躲在村头的草垛里,一边无趣的摆弄着手里的荷包,一边小声嘀咕着,“小红啊,为了娶你进门,我这罪可是没少遭啊。不过主子赏了十两银子,我明儿就去给你打副好头面儿…”
北风和大雪躲在一侧听得他这般嘀嘀咕咕,仿似也起了同情之心,悄悄绕道而行,为这心里除了主子就是媳妇儿的小厮留下了一隅无风无雪的世界。
正月里来是新年,大年初一头一天,家家户户团圆日啊,少的给老地拜年呀。
大年初一这早儿,太阳尚且没有爬过东山头,南沟村儿里男女老少就都急急忙忙爬了起来,穿新衣戴新帽,洒扫院子准备吃食用物。
老人们穿戴整齐就坐在堂屋里,一边吧嗒着铜烟锅儿一边等着各家小辈前来磕头拜年,而小孩子们则早早挂了一个大荷包在腰上,预备一会儿挨家去磕头,满满收上一袋儿压岁铜钱。
刘家正房里,刘厚生两口子被街上顽童点燃的鞭炮惊醒,抬头一瞧窗外已是大亮,立时吓得穿上鞋子就往外跑。昨晚,他们夫妻俩人团聚吃着年夜饭,一时欢喜好日子到来就喝了几碗酒,本来还打算再回菜棚去看着炉火,不想最后醉倒一处就睡了过去。
一想着菜棚里的炉火若是熄灭,菜苗不定冻死了多少。这两口子也顾不得脚下冰雪了,互相搀扶着磕磕绊绊就跑去了后园。
方杰这一夜半点儿没敢合眼,怀里心爱的女子哪怕在睡梦里也会抽泣轻颤,这让他心疼得恨不能钻进她的梦里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惹得她这般伤痛。可惜同床共枕容易,同床同梦却难。他百般琢磨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劝慰,只得一遍遍在她耳边轻唤、吟诗,待得她终于睡熟,天色也已是放亮了。
不远处那一池池菜苗们刚刚从睡梦里醒来,仿似急于寻找阳光一般,扭动着腰身四处观望,待得看到木塌上相拥的身影,各个都是羞红了脸,慌忙抬起小小的叶片遮住了眼睛…
听得菜棚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方杰倏然一惊就要起身,但下一瞬他的双眸却是乍然一亮,慢慢重新躺好,甚至又把蒲草往怀里揽了揽。
刘厚生两口子开门进了菜棚,只觉热气扑面而来,俩人都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春妮掐了刘厚生一把就转去点了油灯,小声埋怨道,“喝酒真是误事,以后可不能再给你酒喝了,这要是…啊!这…”
她说着话就端了油灯转过身,结果眼角扫过木塌,立时倒抽一口冷气,惊喊出声:“生子,有…有贼!”
刘厚生听得有贼,顺手抄起了手边的木棍就奔到了媳妇儿身边,可是仔细瞧过那木塌上的两人中有一个穿了锦缎的衣衫,他心下就是一动,扭身捂了媳妇儿的嘴低声呵斥道,“别喊,好像是自家人!”
蒲草昨晚半壶酒下肚,醉梦里回了老家,抱着爸妈和弟妹真是说不尽的千般心酸、万般委屈,末了喜滋滋的坐在炕头,刚要吃一个老妈包的酸菜馅儿饺子,不想突然就被人吵得醒了过来。
她睁眼一瞧头顶黑漆漆的顶棚,立时好似从天堂掉进了地狱,这哪里是老家,哪里有爹妈?被打断美梦的恼怒,激得她猛然就坐了起来,喝问道,“这是谁啊,吵什么?”
方杰随即也跟着坐了起来,一脸疑惑得问道,“出什么事儿了?什么时辰了?”
春妮见得塌上之人居然是蒲草和方杰,惊得嘴巴大张,怎么也闭不上。她伸手指了他们半晌,死活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蒲草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还是没有意识到她做了多么惊世骇俗之事,皱眉瞧着春妮问道,“怎么了,妮子。一大早晨的,又出什么事儿了?”
春妮被气得狠狠翻了个白眼,使了全部力气才挤出一句话,“你看看旁边是谁?”
蒲草喳喳眼睛,扭头一瞧方杰正坐在她身旁抬手正着头上金冠,脸上满满都是无辜疑惑。她惊得猛然就从塌上跳了下来,高声问道,“你…你怎么在这?”
不等方杰应答,春妮儿已是扑到蒲草跟前,上下摸索她的衣裙腰带,眼见穿戴还算整齐,这才松了一口气,“老天保佑,还好,还好!”
蒲草拍下她的手,不知是该懊恼还是好笑,说道,“你这傻妞,想什么呢,我就是多喝了点儿酒,还不至于人事不知…”
春妮狠狠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指着方杰问道,“什么不至于,那他怎么进来的?怎么和你睡在一处…”
蒲草脸色瞬间红透,一把捂了春妮的嘴,扭头瞪眼看向方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方杰慢条斯理的整理好衣衫,这才站起笑道,“我昨晚丑时来的,原本是担心菜棚子无人看守遭了盗贼,不想进来瞧得你在喝酒…最后就都喝多了。”
蒲草用力敲敲脑袋,仿似有些印象但是又记不清楚,她还要再说话的时候,春妮却不知为何用力推着她往门外走,“你快回前院去看看吧,贵哥儿和两个孩子要出去拜年了,见不到你露面该到处找寻了…”
“哎呀,你慢点儿,别摔了。”蒲草不知春妮打了什么主意,想要挣扎又怕带累她摔倒,这一犹豫的功夫就被推出了小门儿。
刘厚生眼见媳妇死死盯着方杰,脸色极其不好,他心里琢磨着媳妇儿必定是有话要说,于是就小声嘱咐道,“我去把草帘子打开,你有话好好说,别动气,小心肚里的孩子…”
春妮此时脑子里正是一遍遍仔细回想,她和蒲草第一次见得方杰之后的所有事情。那些丰厚又齐全的谢礼、年礼,那件蒲草半夜偷偷缝制的无袖袄,抄写的小册子,蒲草头上的精致银簪,所有平日里她忽略的小事儿此时串联到一处,她就是傻子也猜到这两人之间必定有私情了。
“方…方公子,你…你可是看中我们蒲草了?”
方杰眼见春妮脸色灰白一片,说话的时候嘴唇都在哆嗦,仿似极恐惧某事一般。他心下疑惑,但是这样的问话又不容马虎,他只得重重点头应道,“是,我和蒲草在一起,心内很是欢喜…”
他的话还没等说完,春妮已是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半点儿没有顾及身前已是微凸的肚子,咣咣就磕起了响头,“方公子,我求你了,你放过我们蒲草好不好?
蒲草太可怜了,从小就没吃过饱饭,没穿过棉袄,好几次都差点儿冻死了。她如今刚刚过上好日子,你放过她吧!我家里有银子,我进城给你买美女,你要几个买几个,你别再找蒲草了,好不好?蒲草太可怜了,若是被村里人知道,蒲草要被塞冰窟窿啊…”
方杰瞧着眼前磕头哭泣的女子,一时怔愣着不知如何是好。多少次蒲草进城,开口闭口都会念叨个不停,这个点心春妮许是喜欢吃,那块料子做衣衫春妮穿着合适。
他心里也曾暗暗嫉妒,疑惑不解那样一个粗鲁笨拙的农家妇人怎么就这般得她看重。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这妇人也同样待蒲草真心实意。这般跪地苦求,就是血脉亲人之间也不见得能做到。
想到这里,他赶忙伸手去扶春妮,极诚恳的应道,“刘嫂子,你千万不要如此,你仔细听我说几句话可好?”
春妮却是挥开他的手,死活不肯起来,“方公子,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我们蒲草太可怜了,你去找别的女子取乐吧,不要害她啊。”
方杰无法,只得蹲下来低声劝道,“刘嫂子,我知你是担心我一时无趣才找蒲草解闷儿。但我以我娘在天之灵起誓,绝对不是!
我幼小之时娘亲离世,父亲与祖母对我不闻不问,大娘和兄长待我都不如一个奴仆。我是尝尽人间苦痛才到得如今,当初一见蒲草,我就被她的坚强聪慧吸引,后来相处久了更是倾慕渐深。若是可我心意,我甚至想明日就娶她过门儿。但蒲草却说要多相处些时日,我们这才偷偷瞒着大伙儿私下闲话儿相处。我绝无半点儿辜负之意,还请刘嫂子放心。”
春妮听他说的这般诚恳,心下稍稍好过一些,伸手抹了两把眼泪,怯怯问道,“方公子,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蒲草长得可不美,脾气也不好,她可当不得妾室?”
方杰失笑,趁机伸手扶了她起来,这才又道,“美貌女子比比皆是,但蒲草这般聪慧的却是天下少有。况且我本是庶子出身,自然知道庶子的辛苦。早年我曾发过愿,今生只娶一妻,刘嫂子放心,我不会要蒲草做妾。”
“那蒲草…还是寡妇,不是,是弃妇,也不是…”春妮儿想说蒲草身份尴尬,方家未必会同意他们成亲,心下盘算着替蒲草美言掩饰几句,无奈嘴巴太过笨拙,一时倒是越说越糟糕。
她正是为难的时候,小门却是又被打开了,一脸泪痕的蒲草大步走了进来,上前紧紧抱了春妮儿,“你这个傻妞,只管安心养胎就好,替我操心这些事情做什么?”
(今日又是修牙的日子,老天爷啊,刮大风下大雨吧,这样我就可以躲过这一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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