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第二更。)
号角声重,鼓声起,若雨落乌啼,响彻天地。滔滔黄河之水,浪花席卷东去,涛声依旧,鱼跃舰停。昊天辽阔,苍茫大地,一方水土战事急。
梁军五六万人铁甲森森的大阵之中,分出无数个小方阵,汇成一条银代,状若一条巨蟒,踏着隆隆的脚步声,向几里之外的百战军缓缓开赴过来,这便是梁军先锋了。李从璟在望楼上,看见梁军那军阵,便知这先锋梁军不下万人。
郭崇韬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才是百战军军帅,这作战的指令,只能出自他手。
他身旁,一身白衫的莫离束扇而立,目光深深,不言语半分。这时,也向李从璟看来。周边传令兵,旗手,鼓手,都在静待他的号令。便是这望楼前,军阵肃然的两万热血将士,也在等待他的冲杀令,而后定进退,搏富贵,决生死。
两万人加在一起,分量够不够重?双方七八万人的重量,压在肩上,够不够让人热血沸腾?由此观之,唐梁两国的命运,千百万百姓的生存走向,落在心中,够不够支撑起一个男儿志向?
明光甲在午时炽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铁甲下的身躯里,流淌着怎样的血液,又包裹着一颗怎样的心。这个目光深邃,面色冷峻,身若标枪,一动不动的年轻人,在此刻此刻,是否感受到了他使命的厚重。
风卷起他黑色披风一角,剧烈而微小的颤动着。
李从璟蓦然抬起头,以一贯平静而充满炙热的嗓音,下达了他在这场战斗的第一个作战指令:“传令,孟平出阵中,李绍城出左翼,蒙三出右翼,迎战敌军!”
凝滞的空气,沉重的气氛,仿佛已经静默了千百日之久,而随着他这一声军令,这一份并不如何奇特,甚至是平淡的军令,而为之一松。
骤然间,令旗挥舞,鼓声隆隆,传令兵骑马而上,奔驰而令:“军帅传令:孟平出阵中,李绍城出左翼,蒙三出右翼,迎战敌军!”
尘土随战马而漫卷飞扬,在地平线上延伸出去,恍若一支离弦的利箭,带着军令,奔向前方,直达阵中。时间并未流逝太多,而等待已经太久的大军,终于开始动了。整个大阵的前半部分,缓缓分离出去,碾向阵前。野草在军靴下化为碎屑,尘土在脚步声中飞扬,如烟如雾,不及半里,而近万百战军的将士身影,已经裹在扬尘中。
在这一片茫茫的细尘中,甲兵反射出的森森寒光,由点成线,由线及面,别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这是厮杀前的画卷,在生命流逝前,装点这片注定要成为坟地的战场。
李从璟静静看着两军方阵由远及近,一步一步缩短着彼此间的距离,一步一步靠得近了。在他们中间的空间,仿佛被挤压的海绵,已经变形,空气中蒸腾着看不见的热流,袅袅升空。
他的心跳,也随之加快了。
终于,温和的面纱被撕碎,不急不缓的呼吸被爆开。首先沸腾起来的,是几十面高架战鼓。鼓声如雷,震彻心扉,轰然炸响,夺人魂魄,仿佛要将这云霄都震下来一般。置身其中的将士们,还来不及平复心跳,就骤然间听到如潮似浪一般,猛然响起的喊杀声,迎面而来,混若要将人扑倒在地,一口吞下。
两军方阵中的过万步卒将士,嘶吼着开始了冲锋的步伐。喊杀声和脚步声混合在一起,交织成一首金戈铁马的乐章,闯进众人的耳朵,又闯进众人的心脏,让人不能更加清晰的感受到它的力量。
力量,动人心魄的力量!战场上没有胆小者,胆小者受不了这种力量的冲击,就会涕泗横流,肝胆欲裂。
杀戮,惨绝人寰的杀戮!两个方阵,在照面之前,就从阵中飞出数千支铁箭组成的苍茫箭雨,在空中滑过一道完整的弧线,带着将士们的杀意,狠狠撞进敌军阵中。
铁箭击打在军士身上的甲胄上,发出一阵乒乓作响的交接声,这声音如雨幕一般扑面而来,令人牙酸。一片喊杀声中,两军阵中各出现点点不成规则的零星空白,让整个军阵看上去像是一个筛子。而这种空白,兀一出现,即刻便被后面的军士填上,使得两个军阵,又恢复如初的模样。
李从璟看到,两头巨兽,终于撞在一起。顿时,兵器交接的声音,由一个个将士手中,汇集起来,形成一道巨大的音符,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步卒军阵交战,不同于骑兵,起初并不会相互穿插而过,最前线的将士面对面撞在一起,只有斩杀对方,才有可能踏进敌方阵中。前线死,而后线战,直到稳定阵脚。
双方各二十个小方阵,就这样在一条线上,开始贴身肉搏。从李从璟的视角望过去,可以清晰看见,那接战的地方,迅速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线,堆在地上——那是军士的尸体。而尸体中流出的血,则在其后汇集成一条鲜红的线,染红了土地,分外醒目。
世间交战方法有许多种,对战力不同部属的安排也不一样,而今日李从璟和王彦章的交战,无疑在一开始就派上了精锐力量,进行面对面的殊死较量。王彦章破敌心切,上来就要用精锐撕裂阵型,突破百战军;而对于李从璟来说,此番与王彦章交战,首战情势如何,对士气至关重要,因而也没有半点保留,直接掏了家底。
双方接阵之后,都死死咬着对方,不肯后退一步,拼命想往前进,谁也没有保留力气,谁也不服谁,因而战况分外惨烈。要我后退,问我手中刀,要破我阵,踩着我的尸体,这就是眼下厮杀场景的真实写照。
李从璟扶着木栏,眼神盯着交战的地方,没挪动半分。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呼吸粗重,这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状态。但是毫无疑问,他很紧张。这没什么丢人的,面对几万人厮杀的场面,面对生死之战,没有人能混若无事。区别只在于,是不是够在乎,能缓解或者说压制多少紧张心境。
在李从璟身旁,郭崇韬和莫离,同样气息短促。他们看重这场战争的结果,谁也不比谁更有面对如此大战的经验,紧张只在程度上有区别,不在有无上有不同。
投入战阵的近万百战军中,孟平所部是关键所在,他们最精锐,因而也面对最疯狂最彪悍的对手。在他麾下的三千人中,有千余是百战军在淇门的老卒,他们是百战军真正的根本所在,战力强,敢争先,能凝力,复又忠勇。此时,孟平身在三千人组成的六个军阵中央,在马上观察形势,指挥战斗,那是前线的前线。
在孟平这一部分的战阵中,三个指挥在前,三个指挥在后,形成一个矩形方阵。他们跟旁边的李绍城和蒙三一起,组成最先出战的万人大阵。前三个指挥中,又以当先三个百人都战况最为惨烈。最先接触肉搏时,大盾兵在前,而长枪兵紧随其后,盾挡枪,枪救盾,刀复救枪,盾复救刀,这便是战阵搏杀之法。
最开始的猛烈接触,冲击力最为狠决,上来就是几条线的将士纷纷死亡,万人交战中,几个百人都没片刻就全部报销,你杀我我杀你,拉一个垫背不亏,杀两个算赚。后面的将士踩着同袍的尸体继续向前,斩出自己手中的刀枪,在这样的大战中,大部分军士都只能挥出一击。
决定第一线将士胜负的,甲厚兵利而已。
待战阵稍稍稳定之后,伤亡速度便有所回落,双方接触的阵线上,搏杀变得有序。这时候厮杀的将士,比拼的除了甲胄是否坚固,兵器是否锐利外,更重要的是拼战阵协作和搏杀技艺,最终的落脚点,又是比拼士气,比谁更不怕死。
所以但凡骁勇善战者,一往无前,杀人有效,不惜性命。在如此密集浩大的战阵中,个人武艺的确无法逆天,也无法左右战局,但却可以左右自己的生死,哪怕只是延后片刻。但若所有将士都能将自己的死亡延后,哪怕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汇集起来,就是巨大的伤亡比优势。所以战阵没有个人武艺,但有将士素质。而数万人的大战,实则是一件精细活。
练兵,练得就是这个。
孟平见战阵稳定下来,立即挥手招来传令兵,一脸杀气,“让陷阵都上!”
相比于“隔岸观火”的李从璟郭崇韬等人,孟平身在阵中,直接参与前线调度厮杀,在一片轰鸣如雨的战阵喧嚣中,他的紧张反而没有多少,更多的是心绪激荡。
孟平将令下达之后,前三个指挥的战阵有所变化,原本只是安静呆在阵中的三个百人都,迈步上前,而他们前面的将士后退,最终换下了在第一线拼杀的同袍。
这三个百人都,个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人皆披重甲,手持大陌刀,如同山峦一般,兀一出现在战阵前线,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力。他们如同一头头煞气腾腾的蛮牛,毫不讲理,杀入战阵就是举刀劈斩而下。不需要此刻去注意,就能看到,他们连迈出的步伐都在同一时间落下,步子大小都一模一样,如同标尺丈量过一般。
孟平麾下三千将士,百战军精锐所在,分量如同君子都。而这三百陷阵都,又是这三千人中的精锐。
马背上孟平嘴角微扬,低声喃喃道:“我孟平领军,三千虎贲三百杀神,必不输君子都!”
陷阵都呼喝间,气重如天塌。
陌刀劈斩而下,从头入从尾出,敌军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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