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八六肆年十月九日,江西省赣州府石城县。
杨家牌村的秋夜有些冷清,村民们忙完农活,待夕阳余晖落尽时,便早早回到各自房中,关好大门。很快,整个村寨便如同一座死村,连平日的烟火气也淡了许多。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腰,双手交叉于后,于村庄前后万分警惕地搜寻一圈后,步入自家门前,推开大门,又左右看了看,见周遭一切正常,便进了屋子,将房门从内部闩上,走到里屋门口,举着油灯,对屋内说了一句:“我看过了,官兵没有追来,放心吧。”
一个胡子拉渣、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从屋子探出头来,对老者道了一句:“村长,真是辛苦您了!”随即从屋内一瘸一拐走出。
身后,又跟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
这两人,正是太平天国干王洪仁轩与苏三娘。
老者摆摆手,笑了笑道:“干王说什么客气话呢?老百姓皆知干王一心为国为民,对您的爱戴可是无以言表,如今干王有难,我们如何能袖手旁观?”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问道:“那幼天王陛下呢?”
刚问完,屋内传出一阵打呼声,苏三娘笑道:“陛下年幼,从未吃过此等奔波之苦,正睡得香呢。”
老者点点头,和颜悦色道:“英雄们都好几天没合眼了吧?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且早些休息,我再出去转转,若遇到紧急情况,便立马来通知你们。”说完,将油灯搁在一老旧木箱上,出了门去。
待老者离去,两人疲态更显,连映射在墙上的巨大人影看起来也似乎有气无力了。
苏三娘道:“干王五天五夜没休息了,又扭伤了脚,快去睡会儿吧。”
洪仁轩打个哈欠道:“三娘,你不也一样吗?可好不容易找到个落脚地点,还得有人放哨才行啊……唉,想当初不该享的福,我们享得太多了,天父才降罪于我等,让我们吃吃苦头,以作惩罚吧……”
苏三娘叹口气道:“可惜了干王一身才华,若是先帝早日重用你,早日完成《资政新篇》,对我天国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今日,我们又何至于沦落于此?”
洪仁轩道:“却也未必,《资政新篇》虽是我心血之作,然而其中思想见识太过超前,恐难以为先帝所接纳,即使放眼全国,恐怕也只有林则徐、魏源等寥寥数人能理解,所以,即便如三娘所言,恐怕我也难有回天之力……当然,历史已经无法改写,当务之急,还是考虑考虑如何走出眼前这番困境,毕竟,住在百姓家,我怕殃及他们啊。”
苏三娘道:“干王所言极是,自从天京城破之后,我军便一直流离失所,想不到,我去金华府战红夜叉那些日子,忠王和堵王相继遇害,如今天国只剩干王苦苦支撑,若不尽快与侍王会合北上,恐最后的一线生机也将彻底错失。因此,今夜休息一晚,明日一早无论如何,必须立刻启程!”
“嗯……”洪仁轩点点头,捂着脸,不再说话。
苏三娘走到卧室门口,看了看熟睡的洪天贵福,思绪万千。
就在她与忠王李秀成分别之后,李秀成流落至方山,也是由当地百姓将他密藏起来,要送他出险,没想到,被奸人告密,将其卖给了湘军。
当她与堵王黄文金于湖州作别后,洪天贵福想在湖州重振旗鼓、建都立业,黄文金却认为湖州已是一座孤城,兵单粮少、四面受敌,故派其堂弟昭王黄文英与首王范汝增、养王吉庆元等护送幼天王复回广德。
当她与蒲子轩一行作别,赶回安徽广德与洪仁轩、黄文金等会合后,洪仁轩又决定弃守广德,赴江西抚州、建昌与侍王李世贤、康王汪海洋会合,路上,黄文金在宁国墩与清军交战时中炮受伤,不日后身亡。
随后,首王范汝增部一万多人在徽州附近渡河未及,被赶来的清军炮船打散。
再后来,在屯溪、在开化、在光泽、在广昌……一路上,他们与追击的清军大大小小打了几十场战役,互有胜负,一个又一个的“王”,被俘、阵亡、倒戈……
一路上,己方并未遭遇妖物袭击,苏三娘也一直不敢使用净化之力,只能偶尔使出三尸退敌。
就在今早,在广昌县唐坊的白水岭,昭王黄文英与偕王谭体元顽强抵抗,苏三娘放出三尸骚扰敌军,最终太平军又歼灭清军数百人,逼迫清军退去。而纵然他们打了胜仗,也一刻不敢耽误,立刻急行军三十里,洪仁轩路上还扭伤了左脚,终于逃到了石城县这小小的杨家牌村寨中。
当下,己方所剩兵力,也不过只有区区八千人左右。
穷途末路之下,太平军已经五个日夜没能得到休息,就连吃饭时,也是上面嘴巴咬,下面腿脚奔。
幸而,杨家牌的村民对太平天国士兵友好相待,才让这八千人有了一丝休息之机,除了部分将领住在村民家中,那些普通圣兵则在村落背后的山间埋锅造饭。
若是平安度过今夜,来日全军获得休整后,尚有余力继续转移幼天王,否则,一旦在此地被围,以当下全军状态,迎接他们的,恐只有彻底被剿灭的命运。
若是如此,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农民起义运动,便是真正的完结了。
历史走向,系于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身上,想到这里,苏三娘轻叹一口气,在洪天贵福的身边坐下,轻轻捋了捋这个可怜孩子的头发,心想,这一次,哪怕蒲子轩需要我对付红夜叉,也一定不会再与陛下分开了。
正是这个轻微的捋发举动,惊醒了熟睡中的洪天贵福,一瞬间,洪天贵福如同惊弓之鸟,突然将双眼睁得老大,手脚乱蹬,大喊大叫起来:“清妖来了!清妖追来了,快跑啊!”
苏三娘顾不得君臣之礼,赶紧将洪天贵福身子稳住,款款安慰道:“陛下,陛下,别怕!你只是在做噩梦而已!”
洪天贵福虽然醒了过来,然而精神已恍惚不清,推开苏三娘的手,翻身下床,跑到屋外,继续大喊道:“清妖来了!清妖来了!大家快起来啊!”
堂屋内,本已捂着头半睡着的洪仁轩即刻也警醒过来,直起了身子,紧张道:“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陛下刚做了个噩梦。”苏三娘赶了出来,一把将洪天贵福紧紧搂在怀里,劝道,“陛下,没有清妖,我们在百姓家中,目前很安全,您就放心吧!”
洪天贵福挣扎了半晌,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力气远非苏三娘可比,身子终于渐渐安稳了下来,却不住地拍打着苏三娘的身子,嚎啕大哭道:“朕想回家,朕想回家……朕要父皇,还有朕的皇后……朕不要睡在这里……”
苏三娘任洪天贵福任性地拍打,并无半分怨言,她知道,对这个一生从未踏出过天京城、从小就在“天堂”中娇生惯养的幼,外面的正常世界已是异常残酷,何况他面对的是已持续了数月的生死奔波,即使很多训练有素的圣兵也早已崩溃。
洪仁轩也劝慰道:“陛下不必担心,咱们只歇息几个时辰,便立刻动身继续赶路,一旦与侍王李世贤合兵一处,我们北上湖北、陕西,定可再途大业。”
“为何还要等几个时辰?”洪天贵福哽咽道,“朕就是担心,清妖很快就会追来……真的,他们很快就会追来啊……”
作为太平天国当下的统帅,洪仁轩又如何不知道夜宿此地的巨大风险,只是,队伍连日奔波,不但身体疲惫,士气也低落到了极点,外加自己脚踝扭伤,实在难以为继,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便又安慰道:“陛下放心,今日我们在白水岭才打了一个大胜仗,杀了几百个清妖,量他们也不敢追来的。”
洪天贵福虽名为皇帝,然而太平天国实际军政大权均掌握在洪仁轩手中,此刻,这懵懂少年虽本能地意识到了什么,却由于才疏学浅说不出个所以然,对洪仁轩的说辞无力反驳,便抽泣了几声,不再多话。
不过,事实证明,这一次,洪天贵福这个孩子的预感才是正确的。
就在洪仁轩再度摇晃着脑袋半睡半醒之时,门陡然打开,传来“咚”的一声撞击声。
房屋的主人,那个老者,匆匆忙忙地赶进来,急声道:“干王,远处,好像有大队人马正朝村子赶来啊!”
洪仁轩腾地站了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老者哆哆嗦嗦地指着门外道:“远处,出现了好多火把,漫山遍野都是啊!”
洪仁轩来不得半点犹豫,已拖着伤脚冲到了屋外,苏三娘也拉着洪天贵福的手跟了出去。
老者说的果然不假,在连绵不绝的狗叫声中,整个村庄已被火把半包围了起来,而其他屋子中,黄文英、谭体元等将领,也陆陆续续赶出了门来。
当下,只有后山上八千圣兵落脚处,才是唯一可撤离的地点,而且,若是老者晚报信一时半会儿,怕是连这一唯一的缺口也不复存在了。
“三娘,不能连累了百姓,快撤!”洪仁轩一声令下,“大家快往后山撤离!”
一时间,若干将领在洪仁轩的号令下,纷纷往后山方向奔跑,苏三娘使出净化之力,抱起洪天贵福和洪仁轩大踏步疾跑,将众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后山上,八千圣兵本多已就地歇息,只有个别放哨圣兵死撑着身子硬扛着疲惫,火把出现时,自然比屋内的洪仁轩等人先察觉到异常,随即你叫我、我叫你,众人皆陆陆续续起身,待洪仁轩等人抵达时,均已进入备战状态。
事实上,此时江西境内的清军一方,整体军力已远胜于太平天国,纵然白天被杀掉数百人,也有后援立即接替。这一次,率领清军来捉拿洪天贵福之人,正是在安庆击败过石达开,又在广东阻击过天地会的湘军大将——席宝田。
少时,有清兵上前喊话:“长毛们,此地已被我们包围,奉劝你们不要作无谓的抵抗,立即缴械投降!我们只杀长毛头子,对投降之人,一律赦免死罪!”
此话颇有攻心之效,一些精神早已崩溃的天国士兵,手中的朴刀也拿得不稳了。
“别听他瞎吹,兄弟们可还记得义王石达开投降之后,千万弟兄是何结局?这个教训,还他娘的不够惨痛吗?”洪仁轩利用石达开部队被骆秉章背信弃义杀害的案例重新凝聚起人心,又鼓励道,“兄弟们,别怕!此番清妖数量并不太多,只要我们齐心协力,背水一战,定可取胜!杀啊!”
“杀啊!”
顿时,这方宁静的小村庄,被铺天盖地的杀伐之声占据!
而几乎同一时间,众人脚下的土地,开始剧烈震动起来,随后,天空中传来一阵巨大的妖物呼吸声。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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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妖未眠》波澜壮阔之江西篇《天国陨落》,华丽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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