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这日清晨，李星仪像往常一样醒来，发现窗外泛起一片红。
她初时以为是朝霞，走出西阁时才发现，整座魏宫像是一夜之间焕新。四角廊下的宫灯缠了红绸，瞧着就喜庆。门楹也重新漆了红，初盈拿巾子蒙着脸，正叉腰使唤着宫人忙碌。
见李星仪披着袍子走出来，初盈又气喘吁吁地奔到她跟前。
“怎么出来了…快些进去！”初盈捂着鼻子道，“外面味儿有些冲。”
李星仪猛吸了一口——漆味儿冲归冲，可她闻着就是喜欢。
不管初盈惊掉了下巴的表情，李星仪问：“这是在做什么？”
难不成简王殿下昨日议亲今日便要成婚？还没过礼呢，这也忒快了些。
初盈捏着鼻子解释：“这不还有两天便要过年，可眼下国丈爷能不能熬得过这几日还难说，陛下先头便下令二十八后再做年，一切从简。奴等从天不亮便忙碌到此时，您瞧，这才将将有些年味儿了。”
李星仪不知自己有多少个年头没过年了。
去年过年那会儿还在东宫别苑，吕奚官发了善心，没有派给她们活计。那日她早早地回了住处，在院中支起一个灶，烤着早上攒下的炉饼，就着荻花自己腌的酱菜，便算是过年了。那时青瓷还笑话她们穷酸，文姝也还没有害她的心思，见了只是叹气——在别苑的姑娘，谁又比谁过得好呢？
李星仪原也没想着过年，她这辈子都不
想再过年了。
十年前的此时，李承明带着她和十几岁的讨人嫌四处奔走，能求的都求了，可说破了嘴皮子也无人让她见父亲一面。除夕那日好不容易得了信儿，说父亲不吃不喝已有数日，她着急得直哭。讨人嫌在雪天背着她出去，一次次给父亲旧日的关系下跪，几乎跪断腿时，这才求来个正月初一探望的机会。
这日狱卒们多数回家过年，只剩了一个有些年纪的牢头看着，可他见了他们却直叹气。讨人嫌带着她进去，俩人看见爹垂着头坐在草席中央，身上穿的还是被抓走时的那件衣裳。讨人嫌站在父亲跟前却不动了，她以为哥哥腿疼，自己上去抱爹。
然而抱住时却发现，爹的身子已经僵了。
过年有什么好？从那时候起，李星仪便再不愿意过年了。
“二小姐？”初盈的手在她跟前晃了晃，“您的眼睛怎么红了？”
李星仪仰脖闭了闭眼，丢下一句“应是漆熏着了”，转身便回了房内。
走到今日，全赖造化。
她趴在梳妆台前很久很久，直到脊背冰凉麻木，才缓缓支起上半身。
铜镜中倒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李星仪一时不备，险些被吓一跳。
她定了定神，问：“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进来后又为何不言语？”
“奴见二小姐正在伤神，便没有出声。”荻花将粘在她身上的视线转到了手中托着的新衣上，又半垂着头继续道，“二小姐
想奴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奴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此前已相处了两年，李星仪自认够了解荻花，然而刚刚的这句话自己却听不懂了。
不过现在的她也没有力气去琢磨，她从容地梳洗打扮好，便听温女士遣了人说：“显阳殿贵客已至，二小姐请。”
李星仪睁开了眼睛。
-
“听说冯姐姐前些日子抱恙，怪不得这些时日都不曾见到过。”皇后笑着打量冯公主，“最近感觉如何？我看冯姐姐如今气色不错。”
冯公主被贴身侍女锦云搀扶着坐在软榻上，身下还垫了一整张红狐狸皮子。她本就不算年轻，如今生了一场病后更显老态龙钟，乍看之下恍然有种皇后死了多年的老娘还在世时的模样。
冯公主一抬手，喘了两口气，听起来却总有些底气不足。
“用药后倒是觉得好了些，可还是总觉得乏累。不过哪有要过年还缠绵床榻的道理？叫别人知道了，只会看我笑话。”她垂着眼皮，像是随时都要睡过去一般，又说，“国丈的事，我也听说了些，那位是有福相的人。若老天爷识趣，愿意多给些日子，娘娘便能与陛下一道将新妇迎回，没准儿冲冲喜，老人家还能好个七七八八…”
到底是宫中长大的人，冯公主话说得极漂亮。皇后听得顺心，之前心底压着的不快也消散了不少。
“冯姐姐哪里的话。”皇后道，“听宫人说，冯姐姐相中了玉镜
的妹妹，此事可是真？”
冯公主没抬眼皮，只摁了摁干燥的手背，点头道：“确有此事。”
皇后在心底叹了口气——枉她还念着李星仪模样同成璧有些相似，想多护着这姑娘些。然而冯公主看上的东西却没有得不到的，她既然亲口承认看中了李星仪，那么今后此事很难回旋得开了。
这么想着，冯公主却又开了口：“我那儿子不成器，娘娘是知道的，可他到底不是个坏种。家中为他置了几房妾，顶多当个玩意儿养着罢了。这回差羽认真，在我与雪拥跟前磕了三个头，说，非太子妃的妹妹不娶。我这当娘的知道，他如今这才是开窍了。家中那几房小的，他自己添了些金银打发人走，说他瞧上的姑娘干干净净，就是悍了些，不准夫婿纳妾。眼下这时节，又有几个男子不纳妾的？可差羽喜欢她，我也愿意应下…娘娘，实不相瞒，我原先听说这姑娘来头，也觉得十分欢喜，只是一直未曾得见。趁这两日身子骨好些，今日便来了…那姑娘叫什么来着？”
皇后笑着说：“她叫‘李星仪’。模样水灵又娇艳，半点儿不输给横波，是个千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先前不能开口，现在倒说得比谁都好听。不过…”皇后合上了嘴，没有再开口。
裴横波貌美是有目共睹的，冯公主相当满意。听皇后话里有话似的，又道：“世间无完人，不然差羽也配
不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差羽喜欢，别的都是小事。娘娘有什么话直说便好。”
皇后勾了勾唇，道：“星仪她，长得倒是像一个人…”
冯公主见她卖关子，疑惑又好奇，“像谁…”
外殿一阵轻微脚步声响起，侍女们簇拥着一道火红袅娜的身影而来。
四个宫婢半躬着身子，两前两后地将七宝帘拂开。
帘后的美人抬头，乌发雪肤，姿容昳丽，年轻到了极点，也令人熟悉到了极点。一袭艳到极致的红束在身上，像极了刚刚从地狱红莲业火中走出的涅槃之人。
冯公主的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正欲抓住扶手稳住身形，没想到抖得实在太厉害。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响，竟将宫人奉上的茶点尽数扫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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