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
朱高煦与朱允炆相对而坐。
二人都没有开口,而是各自揣摩着措辞。
朱允炆有些想不明白,眼前这个堂弟,究竟想做什么,他又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呵,自己现在,不过是个出家人啊!
皇位给了燕王一脉,传国玉玺也给了燕王朱棣,自己如今还剩下什么?
再者说来,燕王朱棣乃是起兵谋反夺得的皇位,他恨不得将自己这一脉杀光诛尽,又岂会赦免这一脉的罪责?
三弟朱允熥与四弟朱允熞接连降爵,而后紧接着又被废为庶民囚禁在凤阳,五弟朱允熙未及就藩,就被发配去看守父亲陵墓,结果却因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被活活烧死,暴毙而亡!
自己的次子当时年仅两岁,便被囚禁在凤阳高墙,至今没有踏出过高墙半步,不见天日,不辨牛马……
他们都说自己心狠手辣,但燕王朱棣又何尝心慈手软过?
燕王一脉,与太子一脉,恩怨已深,如何化解得了?
难道朱棣当真心胸宽广,愿意赦免太子一脉的罪责?
只怕他愿意,那永乐朝的满朝文武都不会愿意!
毕竟,自己曾是大明皇帝啊!
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一国两君,二圣临朝!
想着,朱允炆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自己真是关心则乱啊,竟然相信了这汉王所言。
朱高煦见朱允炆脸色阴晴不定,也不思索整理措施了,直接开口打破了沉默。
“堂兄,今儿个来见你,是想跟你做笔交易。”
“交易筹码,相想必你已经清楚了,我会赦免太子一脉的罪责。”
听到这话,朱允炆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你赦免?
你朱高煦凭什么赦免?
你不过是个监国汉王爷,你有什么资格?
莫说这消息一出,大明皇帝朱棣会不会答应,那满朝文武都不会答应!
谁会甘心放出昔日的建文皇帝与其兄弟子侄在外逍遥,亲手给自己制造出一个隐患?
这是不可能的。
“当然,这不包括你,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你的应文大师,在鸡鸣寺养老吧!”
朱高煦又急忙补充了一句,省得这朱允炆想多了。
放了朱允熥、朱允熞、朱文圭等人,让他们走出凤阳高墙,做个良善子民,这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昔日的建文皇帝,朱高煦那可真不敢放。
好不容易帮着朱棣将朱允炆诳进了鸡鸣寺,解决掉了朱棣最大的心病,他朱高煦又不愚蠢,岂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要是真敢放了这朱允炆,朱老四只怕会立马杀回来,把他吊起来拿鞭子抽!
所以这种作死的事情,还是不要尝试了。
但他这句话,落到朱允炆耳中,却是令他心头剧震,再次生出了一丝希望。
朱允炆已经下定决心遁入空门,现在的生活他很是喜欢,所以赦不赦免自己的罪责,其实区别不大。
但三弟四弟与儿子,还因为自己的原因,被圈禁在凤阳高墙内受苦受难,这是朱允炆不愿意见到的。
所以他来了,面见监国汉王爷。
“这笔交易,可以。”
“不知堂弟想要什么?我身上貌似已经没了什么筹码。”
朱允炆的确不太理解,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朱高煦看得上眼的东西。
更何况自己这尴尬敏感的身份,更是注定了自己不能显露人前。
既然如此,连自己这个人都失去了价值,朱高煦还能得到什么呢?
汉王爷抿了一口茶水,并没有着急回答,而是问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堂兄,你也是削藩专业户了,对大明宗亲藩王如何看待?”
朱允炆:“???”
你大爷!
你还是个人吗你?
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往我伤口上撒盐!
朱允炆嘴角有些抽搐,同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才幽幽开口。
“太祖高皇帝分封诸王,以护中国而屏四夷。”
“当年高皇帝曾亲口说过:‘今天下之事,惟夷狄惟大;而夷狄之害,北虏为最。’”
朱高煦闻言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
说白了,朱重八当年分封诸王,一是为了蚕食北元,二则是为了拱卫京师,加强皇权!
当年太祖朱元璋通过七次北伐,扫荡了从祁连山到辽东的广大地区,将北元驱赶到了漠北。
然而大明王师远征塞外,虽然犁庭扫穴卓有成效地打击了北元的有生力量,但是蒙古游牧部落就像是草原上的离离野草一般,即便是被野火烧尽却总是春风吹又生。
英明神武的明太祖很快就意识到了,集中大军深入漠北的雷霆一击,并不能在根本上解决北元,只有削减掉北元的生存空间,才能在根本上解决掉北元。
于是他决定改变策略,从以前深入塞外犁庭扫穴变为为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点点地蚕食掉北元的生存空间。
于是从洪武十一年到洪武二十四年的十四年间,朱元璋从东到西分封了韩王、辽王、宁王、燕王、谷王、代王、晋王、庆王、肃王九大塞王,他们的任务就一个——对北元进行蚕食!
而洪武朝时期,这些塞王乖乖听话做事,他们联合之下在长城以北建立起了大宁、开平、东胜等多个卫所,一条东起辽东西至河套的漠南防线在长城以北成型了。
这些塞王麾下在漠南驻扎、守卫堡垒的墩军,不断派出夜不收小队主动出击深入河套和鄂尔多斯草原,伺机杀掠蒙古的人口牲畜。
如燕王朱棣在每年岁秋,就曾多次挥师北上,肃清漠北草原,打得蒙古部落抱头鼠窜。
这迫使蒙古残元势力不敢在河套和鄂尔多斯草原停留,不得不向苦寒的漠北转移。
当年威震天下战功赫赫的九大塞王,如今除了燕王一脉夺得皇位,其他八大塞王全都被削去了兵权,沦为了没有利爪尖齿的纸老虎。
朱高煦现在要做的,就是给这群纸老虎们配上尖牙利齿,放他们出去祸害海外蛮夷。
至于他们会不会造反,滋生出不该有的野心,那就得看大胖胖的手段了!
“堂兄,大明朝畸形的宗藩制度,你也看在眼里,本王已经召集诸王入京,月中将会对宗藩改制!”
朱允炆:“!!!”
嘶……
宗藩改制!
这位堂弟好大的气魄!
“不知堂弟如何改制?这些宗亲藩王又当如何安置?”
“简单,全都发配出去为我大明开疆拓土!”朱高煦笑道,“想要爵位,可以,打下来多少地盘,给你什么爵位!”
“至于已经分封的诸王,即刻发配去东海与南洋,五年之内立不下足够的战功,降爵削爵!”
“至于堂兄需要做的,那便是在本月十五的诸王大会上,亲自露面劝服这些藩王,做个带头之人,相应地你这一脉的罪责就此一笔勾销。”
听到这话,朱允炆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这汉王朱高煦,竟然想给藩王恢复兵权!
难道他就不怕藩王作乱,起兵谋逆?
尤其是当年那九大塞王,包括燕王朱棣在内,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他敢这么做,底气何在?!
朱高煦见朱允炆沉吟不语,顿时笑问道:“堂兄,凤阳离帝都不远,来之前我命人去了一趟凤阳。”
朱允炆闻言豁然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朱高煦。
凤阳,那里还圈禁着他的两个弟弟,与可怜的幼子!
朱高煦向不远处努了努嘴,朱允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瞬间眼眶红润,哽咽落泪。
只见聂兴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三道人影。
三人都是穿着粗布麻衣,有些瑟缩惶恐地立在那里。
朱允炆来不及多想,小跑着快步上前,怔怔地看着三人。
“三弟,四弟,还有……”
三人正是被朱棣贬为庶民的三弟朱允熥与四弟朱允熞,以及一个模样清秀却显得有些呆板麻木的少年郎。
朱允熥与朱允熞一见到朱允炆,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们原本以为,燕王朱棣攻破金陵杀入紫禁城的那天,二哥朱允炆便已经葬身火海。
倒是真没有想到,二哥朱允炆竟然还活着,而且兄弟三人竟然还有再见的时候。
朱允炆身子一直在不断颤抖,他看着那名瑟缩在朱允熥身后的少年郎,颤声问道:“三弟,这是……是……吗?”
当年幼子被囚禁的时候,才年仅两岁,如今已是永乐十二年了,看这孩子的年纪,应该就是自己那苦命的孩儿。
朱允熥再也绷不住了,瞬间泪流满面,拉着少年郎的手,恸哭道:“二哥,这是你的幼子文圭啊,二哥!”
“文圭?他是文圭?都这么大了吗?”
朱允炆又哭又笑地喃喃自语,伸手上前想要摸摸自己苦命的孩儿。
不料朱文圭直接躲在在了朱允熥身后,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更是令朱允炆潸然泪下。
朱允熥见状也是心如刀绞,强颜笑着安抚道:“文圭别怕,他是你的爹爹啊,你爹爹还活着!”
“爹爹?我……也有爹爹吗?”
此话一出,朱允熥与朱允熞哭成了泪人,朱允炆同样泪流不绝。
“好孩子,我是你的爹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朱允炆一把拉过朱文圭抱住,豆大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滑落,似乎在诉说着这些年来心中的辛酸痛楚。
兄弟三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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