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将手里的茶盏重重一顿,放回桌上,继续问道:“你觉得这事是楚王干的吗?”
郁新呆了一下,想不到这事皇上还问自己,他不由苦笑一声,心中想:“皇子之间的事,又岂是我这个外臣能干涉的?陛下这不是将老夫推入了火坑吗?”
对这种皇子藩王之间的龌龊事,外臣一向是讳莫如深的,远的不说,刚死没多久的大儒叶伯巨就是先例,当年叶伯巨写了个《奉诏陈言疏》,攻击藩王制度的弊端,倡议削弱封藩,引得皇上震怒,说他离间天家父子亲情,最后被关入了刑部监狱活活饿死。
先例在前,郁新哪里敢乱说皇子的是非,站在那里唯唯诺诺地不敢搭腔。
老朱慢吞吞地道:“这里只有咱们二人,你可以随便说,咱恕你无罪。”
“谢陛下。”皇帝都这么说了,郁新只好快速打起了腹稿,沉默了一下道:“微臣远在京师,对那死无对证之事也不敢妄加评论。但那二十万两银子和秦三做的恶事确是事实。案子刚牵扯到楚王府,三个证人便全被人灭口……这恐怕也太巧合了。
楚王殿下虽有被人冤枉的嫌疑,但他与湘王殿下的疙瘩已经产生了。
在两位殿下的误会还未解开之前,微臣建议还是别让两位殿下一起出征为妙,陛下只选一人便好,这也是为了朝廷的大计考虑。”
“嗯,你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朝廷动兵确实非同儿戏,让他们俩一起出征是咱欠了考虑。”老朱想了想道:“既然二十万两银子是从湘王府那里缴上来的,那便让朱柏为帅吧。这场仗咱是一定要打的,等他回荆州后咱再下旨。你心中要有数,提前做好后勤准备,这段时间尽量开源节流,多省些军费出来。”
“微臣遵旨!”郁新躬身。
“退下吧。”老朱疲倦地往后靠在了椅上。
“微臣告退。”
郁新慢慢后退,转身之际,发现杜安已经蹑手蹑脚地回来了,悄悄地到皇帝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郁新不敢逗留,快步离去。
老朱听完杜安的话,点点头,抿着嘴,不由地发出冷笑:“咱还没有开始惩戒呢,这后宫里便有人耐不住寂寞了!你去给楚王传旨,让他与永安王在京闭门思过,参加完咱的生辰立马滚回武昌,不得在京逗留!”
“是,陛下。”
“传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领旨的太监应了一声,也飞快地走了。
老朱继续批改奏疏,整个武英殿都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唯有奉旨急急赶来的蒋瓛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蒋瓛偷偷瞧了老朱一眼,感觉皇帝的脸色可怕极了,心里好生惧怕,跪在地上连动也不敢动。
半个时辰之后,老朱才放下手中朱笔,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先整理了一下如山的奏疏,才负着手,脸无表情地道:“蒋指挥使,荆州卫指挥佥事谢正贤死后手中紧握锦衣卫腰牌,对此,你可有解释?”
这一声蒋指挥使,把蒋瓛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连忙磕头道:“陛下,陛下,微臣无能,微臣无能……卢清远被灭口的事,绝对不是微臣干的。”
老朱厌倦地扬了扬手:“不管是不是你干的,都证明你是个废物,一个废物,咱还能用吗?”
蒋瓛不敢再说话,趴伏在地上瑟瑟抖抖,喉咙似已干涸,不断地吞咽着唾沫,等待着皇上决定他的生死。
“哼,你这态度救了你的命。虽然废物了点,但还算了一把听话的刀。”老朱慢慢踱到蒋瓛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闪电般地划过一丝不屑之色。
“你记住,咱要的刀是一柄能用的好刀,可不是个废铁。这是咱宽容你的最后一次。”老朱顿了一下,直直地盯着惊恐不已的蒋瓛,又道:“抬起头来……”
蒋瓛微颤颤地抬起头,仰视着居高临下的老朱,努力地挤出一句话道:“陛下,微臣往后必定鞠躬尽瘁,做一把陛下手中的好刀,以报陛下大恩之万一……”
这时候的蒋瓛,像极了一条可怜虫,锦衣卫北镇抚司大堂里那不可一世的姿态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朱洒然一笑,“这些话咱听多了。会说好话,本事又比你大的人多了去了,咱杀他们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手软过。”他的语气有些追寻往事的味道,一会儿之后,才淡漠地道:“你自己想去。滚。”
蒋瓛如蒙大赦,连忙磕头谢恩:“谢陛下隆恩。”
已经转身回走的老朱停住了脚步,冷哼一声:“又拍上了!锦衣卫的差事就让你那同知万元礼与你一道办吧。再出差错,死得可不是你一个,你蒋家全族都要给你陪葬。”
“微臣……遵旨……”蒋瓛喃喃念着,眼眸中却是闪过一丝怨毒,万元礼!还有蓝玉!你们都给我等着。
……
楚王府别院。
院子里满地狼藉,到处都是打碎的瓶瓶罐罐。
大堂之上,永安王苦着脸,恭敬地跪在楚王的面前,大吐委屈倒苦水:“父王,这个朱久炎太可恶了,今天早上孩儿肯定是被他打的!这是明摆着是在打我们的楚王府脸啊,请父王为孩儿做主!”
“朱久炎此番动作,你们都是如何看的?说出来给本王听听。”楚王眯着眼,没有看前面跪着的永安王,而是扫视了一眼大堂左右与桌案后面的楚王府属官、幕僚。
“殿下,湘王府太放肆了,微臣觉得有必要给他们一点警告!”一个中年文人高声地道。
这是楚王府右长史,卢清远这个左长史死了,他这右长史便是属官第一了,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变成左长史。
“对,就算宗人府不管他,咱们难道不会自己动手吗?”一个武将冷哼地道。
他们在武昌城过惯了一言九鼎的生活,无比傲慢,对于朱久炎这种当面打脸的行为,本能地想找回场面,自然是众志成城。
一个个说来说去,都是说要给湘王府一点教训。
“行了,你们都先出去吧,你们的主意本王知道了,本王心中有数。”楚王对着众人挥了挥手,然后揉起了太阳穴,双眼之中尽是失望之色。
“诺!臣等告退。”众人立马起身走了出去。在这些王府属官面前,楚王就是天。
“你也出去。”楚王对着永安王挑了挑下巴。
跪在地上的永安王很是委屈地看着自己的父王。
楚王叹了口气,摇头道:“难道父王不想为你出头吗?但这里是京城!想处置一个亲王世子,只能是父皇说了算!”
永安王低声道:“孩儿咽不下这口气。”
楚王忽然大怒,猛拍了一下桌案,“咽不下这口气?你自己找回来!来你老子这里摔东西出气,算什么本事?!给老子滚出去!”
永安王听到这里,不敢再出声,磕了个头,就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殿下,何必发那么大的火呢?气大伤身,娘娘要是知道奴婢禀报的消息让您生这么大的气,她老人家还不扒了奴婢的皮呀。”这时候,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揭开门帘,走了出来。
楚王抬头看了他一眼,淡然地说道:“萧公公,母妃让你出宫,肯定有重要的事情吧,长话短说。”
萧公公恭敬地道:“娘娘让奴婢告诉您,今天早上皇爷去了御花园,特意去找宁王殿下和湘王世子,他们在一起在御花园里呆了个把时辰,随后,宫里便传出了宁王就藩的圣旨。”
楚王神色一震,皱眉道:“母妃的意思是?”
萧公公轻声道:“娘娘的意思是,皇爷看来很喜欢他们,让您隐忍,暂避锋芒。至少别再跟他们在明面上起冲突,皇爷不喜欢。”
楚王脸上一抹冷笑,双眸之中寒芒闪闪:“回去告诉母妃,本王懂了,本王忍!还有,让她老人家注意身体,本王抽空进宫给她老人家请安。”
“奴婢告退。”
“嗯。”
“圣旨到!”杜安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
楚王和萧公公都吓了一大跳,二人七手八脚地准备起身接圣旨,刚要出去,楚王想想又不对,连忙一脚踢在了萧公公的身上,急忙道:“不能让人看见你在本王府上,你快从后门走。”
萧公公醒悟,连忙朝着后面跑去。
……
时过正午,秋天的天气还是比较燥热的,就连在燕王府别院外边站岗的侍卫们,这时候也都是懒洋洋的。
王府长史府里的大堂里,有书吏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些冰块,拿铜盆装了,放置在堂中,推开了窗,让秋风儿进来,给这不大的厅堂带来一些凉意。
亲王府的长史府是左右长史办公的地方,王府里所有文官的管理机构,除了王府后宫,几乎所有的事,长史府都能管上一二,看上去似乎是王府最好的衙门,却不要忘了,燕王的封地在北平,左右长史当然也在北平办公,他们基本不来京城,所以京城的长史府里,全是一些不得意的王府属官在留守。
因此,京城留守的官员们,要么是不会做人的,要么就是年龄大了打算养老的,在京城养老,做个闲官儿总比去北平那苦寒之地好。
人一闲就喜欢八卦,谈论别人的是非,今天有人带来了一个令所有属官都兴致勃勃的消息,楚王被皇帝罚了,皇帝在圣旨里直接开骂,楚王当众出了个大丑。
“快看这是两份圣旨的副本。”
“这一次,只怕楚王父子的亏是白吃了。”
大堂最中间的书吏拿了一份圣旨副本来,请诸位大人过目。
这些长史府属官也满是好奇,连规矩都顾不得,纷纷聚拢过去看,这一下,八卦的气氛更加热烈了。
这两份圣旨的副本是分别发给宁王和楚王的的。大明的规矩,明文圣旨发出去,所有的部堂和衙门,也都会抄送副本,跟邸报一样算是昭告天下。
两份圣旨的内容很简单,给宁王的圣旨是封藩大宁和就藩时间的有关事项。
宁王朱权就藩大宁,能管制二十三卫兵马,众官倒抽了一口凉气:加上亲王的三卫兵马,怕不下十万了,若是宁王在边塞站稳脚跟,那宁藩就是个庞然大物,能跟他们燕王府相比了,看样子,圣上对于宁王这个儿子的喜爱和期望真不一般啊!
听宫里传来的消息称,宁王与湘王世子一见如故,名为叔侄实为发小,皇上特别喜欢他们俩,说是皇上跟他们在一起很开心,宁王才会封得这么好。
给楚王的圣旨就完全不同了,通篇都是惩戒与训斥的话语。
一般的老子骂儿子当然没人在意,毕竟哪个地方没有个把坑爹的蠢儿子呢,这样的事情本不稀奇。可是涉及到了皇室,人物是皇帝和亲王,这就非同一般了。
这群人本来就清闲,有事没事都是整天坐着瞎掰,现在出了个这样的大瓜,哪里还不集体开吃?
尤其楚王一贯跟着蓝玉走的,跟他们燕王府算是不对付的潜在敌人,当然更加热烈地讨论一下,让燕王殿下也知道咱们也在为王府出力。
众人八卦了一圈,又扒出,原来这一场热闹是从湘王世子火烧永安王战船开始的。
这事儿又牵扯到了郁新身上去了,郁新是谁?名满天下的干臣,记忆力超群,天下户口田赋的数据,以及地理险易情况,郁新全都记在自己的脑子里,皇上都称赞他的才华,特意给他赐名为“新”。堂堂户部尚书,大明的钱粮相关法规全是他制定的,皇上非常信任的钱袋子,每天都要见一次的重臣。
这样的重臣,一言一行想不让人注意都难,郁新今天与皇上的贴身太监杜安一起进宫,又与处罚、训斥楚王的圣旨先后脚出宫,若说楚王受罚这事跟他没关系,谁都不会相信。
听说湘王和荆州知府一起抓捕钦犯,抄家抄了二十万两赃银,湘王府押解了这二十万两银子充实国库,肯定是这个原因,郁新这户部尚书才帮着湘王府说了好话。
又跟湘王府和湘王世子朱久炎有关!自从湘王府进京后,他们这些人的耳朵里就没少听到这两个名词。
这个小小世子……不简单哪!能接连让楚王吃瘪,自己还安然无事。
且不说其他,皇上这两份圣旨,已经表明了皇上的态度,说明宁王与湘王世子简在帝心,烧永安王座船的事看来是不会有下文了。就算是有,都只会给湘王世子下封赏,不会给处罚。
这么看来楚王父子的亏算是白吃了,原本大家昨天还在想那湘王世子会受到什么处罚呢。
不管怎么说,永安王的船都被烧了个干净,皇上总要做个样子出来,对肇事者惩戒一下,毕竟皇上一向不喜欢破坏规矩的人,谁对谁错不重要,重要的是维护好自己订下来的规矩。
可是现在,皇上居然反过来惩戒了楚王父子,这里面的问题还不值得深思吗?
有人不禁长吸一口气,瞪着眼睛悚然道:“莫非那楚王府左长史卢清远真是死于楚王……”
“李大人……慎言,这种事,岂是你我可以猜测的?皇上自有圣裁,我们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就是。”在场年龄最长的吴大人轻轻抬眼,慢悠悠地道。
那姓李的年轻人连忙闭上了嘴巴。
又有人幸灾乐祸地道:“若是能见到楚王此刻的脸色就好了,嘿嘿。”
众人纷纷点头,连那最年长的吴大人也不禁说道:“咱们燕王府确实应该支持湘王殿下。为庆祝咱们殿下凯旋,也庆祝湘王府获胜,以茶代酒,咱们碰一个。”
“碰一个。”
“确实该碰一个。”
众闲官纷纷响应,八卦的气氛持续热烈,各自给自个的茶盏里续满了茶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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