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沥的寒凉秋雨,打湿了令支城中的石板路。
这些石板年久失修,大多破碎,半沉入泥水之中,街头巷尾弥漫着一股怪异的臭味。
一个看起来骇人的庞然大物沉默立在道中。
身披蓑衣的军士立在望楼,墙垣上把守警戒。
借着雨势,一桶桶从旁边里坊水井中打出来的水,泼在这脾气颇好的钢铁巨物身上。
地面的积水中,沉淀着丝丝缕缕的头发,和酱色的碎肉血块。
何洲小心翼翼的用一块布,将一块不知道哪个部位的肉块,从这怪物的头上扫下。
和身边同僚一样,他连呼吸都有些小心翼翼。
作为第一批入城的白马义从军士,他们不但有幸目睹了这巨大怪物,于城中纵横奔驰的伟力。
还在接收郡兵营寨时,瞧见了这洪荒巨兽般的东西,一路冲撞碾压出来的巨大通道。
何洲想,即便是故事中,山中山君时常行走的兽道,也应当不会有这般威势。
他一边想着,一边虽小心亦虔诚的清理着这巨大怪物上的血肉。
当这样的巨物站在己方时,既是叫人畏惧,也是叫人振奋的。
待到大致清理干净,远处行来一人。
穿着石青色文士袍,肩头搭着蓑衣,下颌几缕清须,面容和善清癯,隐约可见年轻时的俊朗。
他一路行来,神情温和而内敛,可是行过之处,军士莫不自发尊敬的低头行礼。
来者正是所有人的授业恩师,被所有人敬重的赵息,赵先生。
“辛苦啦!”赵息走到这灰绿色的钢铁怪物旁,笑着与众人一一打招呼。
“哪里!”何洲立即挺直了腰背。
赵息身上自带的师长威压,在面对某些人群时,总是格外具有威慑力。
“阿洲,是你在带队啊?”
赵息总能清楚的记得、辨别他见过的人,带过的学生。
何洲一哆嗦,双手贴着裤缝,站得更加笔直:“是!”
“呵呵,此前,似还有罚抄未交?”
同样,赵息也能清楚的记住每个学生欠下的帐,无人可以蒙混过关。
何洲面无人色,抬头望去,周遭袍泽莫不垂头缩肩,乖如鹌鹑。
“记得连带拖欠的惩罚,一块抄写了交来。”赵息笑呵呵的,手轻搭在何洲的肩头。
何洲只觉的肩头像是压了千钧巨石,沮丧的点了点头:“是。”
应答完,便看见赵先生,居然毫无畏惧的打开了身后巨大怪物的脑袋,有些笨拙的往上爬去。
“赵先生。”所有人都勃然变色,想要制止,何洲急忙迎上保护,手紧张的握在刀柄之上。
“没事,没事。”赵息费劲的抬脚,想要踩上踏板,“阿洲,来扶我一下。”
何洲急忙上前一步,搀扶着赵息爬进这巨大怪物,坐进了它的脑袋里。
稍时,何洲惊骇的听见,这怪物发出了与那日如出一辙的低沉咆哮。
然后眼睛猛的亮起,双眼的光柱刺破雨幕。
何洲一激灵,想要后退,却担忧坐在这怪物脑袋中的赵先生。
一时进退不得,身体紧绷。
随后他看见这怪物缓缓的动了起来。
然后赵先生从这怪物的脑袋里,探出头:“记得,罚抄。”
双重的恐惧,叫何洲说不出话来,只讷讷蠕动了一下嘴巴。
他直愣愣站在原地,看着这怪兽温顺的匍匐在赵先生手下,笨拙缓慢的走远。
远处,还有一队队士卒沿街警戒护送,巨大的怪物咆哮着远走。
偶尔偏离出道路,将沿街墙垣的墙皮蹭下一块。
也不知将要去向何方。
直到那怪物彻底离开视线,他才回神一般,松了口气。
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失神之时,不小心踩到了一块软塌塌的肉块,似是半张脸。
他猛地往后跳了一步,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打湿了一块。
在蓑衣之下,黏糊糊的内衫贴肉十分难受。
他这一惊一乍,惹来众人关注。
沉寂的雨幕中,猛的爆发出一阵哄笑。
“阿洲,看你吓得。”望楼之上,一个军士探出头,哈哈笑道,“快些回去,捧着马家女郎给的护身符平静平静。”
何洲的怂,是分人的,面对袍泽的嘲笑,他毫不客气的回击回去:“你们就是嫉妒我!”
“谁稀罕嫉妒你这小子。”
众人一通笑闹斗嘴,收拾了一下地上的碎肉残骸,用布将这些残碎的肉包裹着带走消杀处理。
待到雨再下一会,此处残留的印记都会冲刷不见。
令支城将多一个山神显灵的故事。
军士们一人手中提了一包肉块,翻身上马。
所有人都默契的遵照军中禁令,绝口不提这怪物出现在这的原因,回避着一个名字。
众人正笑闹着,受着众人调笑的何洲忽的抬起右手,张开五指后,握拳,示意众人噤声。
众人笑声一静,瞬间安静下来,纷纷警戒。
远处雨幕之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啼哭。
何洲面色一肃,比起巡守的步卒,他们这些骑兵,本就负担有于城中巡逻职责。
他将手里嘀嗒着酱色液体的布包挂在马鞍侧,领着数人,朝那方向走去。
直行到一处被攻破的里坊。
这里坊墙垣倒塌,遍地都是倒塌的断墙碎石,和烧了半截熏得漆黑的木梁。
碎石、墙上,依然可见雨未冲刷掉的暗褐血迹。
地上或伏或趴,皆是尸首残肢。
昨日赵云便已经开始着手,里坊的救援和尸体处置。
今日公孙颜也紧急以太守府的名义,征发城中医士、居民,由华佗组织伤者救治和尸体处置等善后问题。
但政令方下,立即就能贯彻执行,并不太可能。
还是会出现这种,还没来得及处置的里坊。
能走动的人,已经被疏散至其他里坊临时设置的救护点暂时栖身。
还会留在这里的不是被遗弃的伤者,就是袁军溃兵。
何洲一行沿路搜寻过去。
终在一处垮塌的民宅前,找到了哭声。
众人此时方才听得真切。
“在这,在这。”一个士卒绕过一具男尸,掀开了一根断裂的木梁。
那哭声,正是从一个灶台的灶膛中传出。
一具衣衫不整的女尸,躺在远处,灰白的眼睛死死盯着火膛。
何洲大步走去,刨开了胡乱堵在火塘中的木柴。
终于从柴灰中扒出了一个灰扑扑的襁褓。
天空中落下的冰凉的雨丝,一个满面黢黑的婴孩裹在襁褓中,发出声声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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