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关城上
凉风吹拂,寒意透骨。
公孙颜穿着婶母钱氏送来的粗麻直裾,站在角楼的廊柱边,她也来迎接得胜归来的队伍。
烈烈寒风冻得她脸色青白,止不住的打颤。
她倒也不是故意来自虐。
丧仪作为古代凶礼的一部分,在号称以孝治天下的汉代,是十分重视的。
公孙颜和公孙承可谓是全家暴死,只是情况特殊,并没有走殡殓、治丧、守孝的流程。
突围行军途中还可以有借口,但到达襄关已经不能再随心任性。
必须诚诚恳恳的行斩衰之礼。
她从前只知皮毛,具体该怎么做没什么概念,交易器里牵扯历史的书籍资料贵到令人咋舌,她舍不得几千物资点专门去购买一本书来了解现在的丧仪凶礼。
昨日与钱氏聊过一阵,在钱氏不经意的提点之下,她才具体知道流程。
按照古礼,她与公孙承应当只着不缝边的粗麻丧服。
自父母逝去的三日内不饮不食,父母下葬后早晚可吃一溢米粥,哭满百日可以疏食饮水,一年小祥之后才可以食菜果。
钱氏考虑到公孙承生病安排的肉羹餐食,严格追究起来都是非常逾矩的。
乍一听到这严苛到恐怖的守孝之礼,公孙颜立刻将公孙承排除出严守礼节,以孝悌博名望的名单,她可不想小老弟四岁夭折。
只好自己亲身上阵,开始自己的汉末孝女之旅。
从昨日起,她就换上了不缝边的粗麻丧服,素着脸,不着脂粉。
撤去眠床,睡在草席上。
拿出减肥的劲头,拒绝再食用钱氏送来的粟饭羹汤,只饮水度日。
她敢这么折腾是因为系统每天能刷新一次免费治疗,不怕风寒。
还可以在无人时刻,偷偷填饱肚子,晚上翻出睡袋,保暖无虞。
比起舔舐父母棺椁滴下尸水的汉代极端孝子们,她显然逊色许多,但是作为一个弱质女子,在外人看来也是足够纯孝了。
汉代举孝廉制度,注定了人的名望与事业高度挂钩。
以后她还不知会干多少离经叛道的事情,前期积累足够的名声,对她来说是十分必要和有利的。
此时公孙颜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孝服底下穿着的保暖内衣和打底裤仿佛假货,根本挡不住汉末小冰河时期的寒风。
她内心后悔没偷偷多贴几张暖宝宝的同时,还得挺直了腰背,不能做出瑟缩之态。
又一阵寒风吹来,公孙颜止不住打了个颤。
挎刀站立在后的夏侯兰几乎可以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声音,他都想劝她别死撑,可以到柱子后面稍微避避寒风。
不过周围还有校尉府的侍女仆妇和侍卫,他也只能作罢。
就在又一阵寒风吹来,公孙颜直冻得受不住时,终于看见天边一条白线,马蹄声隆隆走近。
她眼中闪过一丝喜意,向前走了一步,来到女墙后。
目光几乎不费力气的寻到了走在最前面的赵云。
等到队伍走到近前,她看清了赵云的模样。
依然是那样肩背挺直,骑在马上挺拔得像一棵白杨。
但面上风尘仆仆,胡须又长长了一些,显然没时间打理,眼下有些青黑之色,透出一股疲惫之态。
公孙颜心中有些心疼,在系统战报的实况再现里,她能比旁人看见更多。
看见他大战厮杀后的不敢松懈。
看见他独坐在井台旁的疲惫,和他用大氅包裹女孩尸体时的自责。
公孙颜扶在女墙上的手指微微收紧,若说自责,也该是她自责才对。
尽管一再告诉自己真凶是阿都那和放纵阿都那的那些人,可是……
她眼神一黯,就像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正是她的到来,引发了这一系列的连锁风暴。
赵云五感敏锐,察觉到了角楼上的视线,行至城楼下,他抬头便看见立在角楼上的公孙颜,随即一愣。
两人隔着城楼,四目相对。
赵云望进她颜色浅淡的眸子,她回给他一个微笑。
赵云从前不知道人的眼睛可以说话,可是此刻,他真真实实的接收到了公孙颜眼神中想要传递过来的东西。
已经做得很好,不必自责。
赵云胸口一烫,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他定了定神,再抬眼去看时,角楼上已再无一人。
“赵都尉。”站在城门的公孙达大步迎了上来,赵云回神,不敢怠慢,急忙下马。
“公孙校尉。”赵云拱手道:“劳烦公孙校尉亲迎,云愧不敢当。”
“哎,哪里哪里。”公孙达哈哈大笑,拍打着赵云的臂膀,对眼前这位年轻的都尉实在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他本就欣赏赵云武勇,更知道赵云让王岩部领了打扫战场的好活计,将战利品和缴获的战马分出。
这样品行好、不争功会处事的人,公孙达非常欣赏,生出些拉拢之心。
左平也落后一步迎了上来:“我家不成器的孙儿多谢赵都尉照拂了。”
赵云本就是谦逊温和的人,他退开一步,没有受左平的礼:“哪里,全赖二位司马疑兵助阵,云不敢居功。”
赵云的话着实让公孙达左平二位更加欣喜,无论如何这是击溃千数乌桓胡骑的大胜,赵云的态度摆明了要将功劳分润。
遇上这样的好事,就连左平也面露惊喜,他的孙儿左远若能添上这样一笔功劳,或可以离开令支到边塞做个武官,在这将乱的大势中,寻得光耀门楣的一丝机会。
想到此,左平连忙唤来面露喜色的左远与赵云致谢。
“田兄。”
赵云与左氏爷孙在旁寒暄,公孙达来到了从马车里下来的田楷面前。
公孙达和田楷从前共事在公孙瓒帐下,此时再见只觉物似人非。
公孙达握着田楷右臂空荡荡的袖子,先前的喜色尽褪,眼眶一红,虎目含泪。
“阿达不必如此。”田楷在他背上狠狠拍了几下,“战场厮杀,刀剑无眼,能捡回性命已是承天实幸,何必做此小儿女之态。”
“兄长说的对。”公孙达本也不是那样软弱的人,只是看见田楷想起公孙瓒和自己如今的际遇,心中忧虑难以言表,有些失态。
听田楷安慰,忙拭去眼泪,一手拉着田楷,一手拉着赵云,就往城内走。
公孙达迎着赵云等人入关,在襄关内指了一处营房给一众白马义从将士安营。
由王岩负责诸般事宜,有了先前分润功劳的情分,王岩十分殷勤负责。
赵云安排张泽来负责此事,自己和田楷被公孙达左平拉去了校尉府设下的酒宴。
张泽是个粗中有细的性子,近来又被赵云带在身边提点,尽管不乐意分功劳的襄关援军,但是面上没有表现出分毫,他笑呵呵的同王岩拉着关系,两人配合着处置安顿事宜。
最优先的就是安顿好一众伤员。
王伍中箭当日就挖出了箭头,处理了伤口,田楷喂了他半管治疗药剂,当天晚上便清醒过来,只是大量失血,还不能下地行走。
张著则是如同先前的田楷,饮下药剂就一直在昏睡。
两人一同挤在公孙颜的那架马车里,也算有个伴。
比较麻烦的还有几个摔下马来的白马义从军士,当时形势如此,摔下马来的几人皆是手断筋折,张泽将他们安置一处单独的营房。
又将缴获的战马辎重等一一安顿。
公孙达还差遣人额外送来猪羊酒肉叫将士们同饮同乐。
这边张泽奔走忙碌,那边被拉去校尉府宴席的赵云也并不轻松。
田楷受伤不宜饮酒,应酬的活落到了赵云身上。
公孙达和左平心知目前这支白马义从在这场大战后只怕已经不姓公孙了,因此对赵云极是热情。
三百百战精骑放在袁绍等眼中算不得什么,可是放在辽西北地,这样的精锐就算是公孙家家主也要眼馋,只要肯下血本,以这几百骑为种子,很快就可重新拉出一队精骑。
在公孙瓒败亡的此刻,赵云和这几百精骑不知未来去向,能拉拢便要极力拉拢。
此刻便是要赵云交出兵权,估计这支白马义从也不会甘愿。
若是以前的田楷可能还能影响一二,可是现在田楷断臂已经不能再戎马厮杀,更何况在赵云的带领下刚得了如此大胜,这支骑兵改姓赵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公孙颜姐弟,幼儿孤女,公孙达左平不觉得她们还能对这支队伍产生什么影响。
先前虽然借信使送来军报,可大抵不过是走个流程以示尊敬而已,难道真是听命于公孙承那样的稚子或小娘子公孙颜不成?
对于暂时立场态度不明的赵云,公孙达和左平都极力表达了友好。
赵云与田楷先是被领到厢房,简单梳洗,换上新衣。
然后才在仆从的引导下,走入宴客的大堂。
公孙达、左平、田楷、赵云以及几位校尉府幕僚亲将分坐堂中。
因公孙瓒新亡,宴会并不奢华铺张。
一人一案,一摞胡饼,一盅肉羹,两碟脯腊。
还有仆从在堂中炙烤羊肉,切在漆盘中奉来。
“子龙,快尝尝这羊肝。”公孙达坐在主位,示意仆从将一碟鲜美的炙羊肝先奉给赵云。
同时奉上的还有一碟用葱、姜、橘皮、白梅、熟栗黄、盐、酢、和粳米等八味原料制成的八和齑。
这种制作讲究,选料精细的调味品,对配料比例和制作顺序都有相当严格的要求,公孙达也不过年节时得了贾人商户送来的一罐。
现在拿出来招待赵云田楷确实是慷慨又诚心了。
赵云执筷夹了一块,蘸了八和齑,放进嘴里细嚼,然后传递给身边之人,同时连连称赞不已。
其实公孙颜平常就有随手给他塞吃食的习惯,糖果点心肉脯果汁,哪一样味道都远超当前时代精心准备的美食。
赵云也好,田楷也好,早已经养刁了嘴。
但是此时该夸赞还是得夸赞的。
见他二人吃得鲜嫩的炙羊肝和鲜美的八合齑,嘴上夸赞,但不露贪婪神色,举止从容,田楷则罢了,赵云年纪轻轻便如此克制有度,公孙达和左平更是对他评价上了个台阶。
左平看了看陪坐宴席末端的孙子左远,见他接连夾了数筷,露出贪食神色,忍不住内心叹气。
孙子左远与这位赵都尉相差不过数岁,心性风度却差了许多,还须好好历练啊。
公孙达举起酒樽,一旁服侍的女婢立刻给赵云和田楷舀满酒杯。
田楷不过是示意一下,浅饮即止,虽然当时军中无酒,可是公孙颜无数次强调过,他的伤不可饮酒,颇为惜命的田楷本也不好酒,只沾了沾唇就以伤势为名,止杯推拒。
襄关校尉府,诸多幕僚官吏的热情便纷纷朝着赵云而来。
赵云到底年轻,并不善饮酒,几轮交杯换盏下来,面上现出几分醉意。
见他如此,公孙达面上带出几分挪揄。
他本来看赵云举止十分从容,没想到却是个不善饮酒的,于是更加热情的频繁举杯相敬。
知道赵云阳丘里一战亲当锋镝,撕开阿都那骑兵列阵,甚至身上没受一点伤,堂中诸位将领也十分佩服,纷纷加入了公孙达的劝酒行列。
华夏自古作为礼仪之邦,方方面面均体现出礼节之道,汉代尤盛。
在讲究以酒拜礼的年代,赵云即便平常滴酒不沾清廉自省,也不能推拒宴席上的敬酒。
喝了一人的,就得同另一人喝,很快不胜酒力。
田楷见状哈哈大笑,他不饮酒,但不妨碍他从旁拱火,赵云被灌下去的酒也有他一分功劳。
实在是招架不住堂中诸人的热情,赵云告罪起身去更衣。
公孙达忙让一旁女侍跟随。
见赵云摇摇晃晃,侍女急忙伸手来扶。
赵云一僵,差点下意识的将人甩出去,但是到底留了一分神智,停下动作。
走出大堂,凉风一吹,瞬间酒劲上涌,步履蹒跚的走在通往后厕的廊庑上。
侍女从旁搀扶,免得他摔倒。
他正觉得道路漫长,眼前天旋地转时,走到一处转角,忽听一个清越耳熟的声音道:“子龙?”
赵云一愣,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是谁的声音,已经下意识的从搀扶着他的侍女手中抽回手。
扶着墙,直起身,醉眼朦胧的望去,便见公孙颜正站在不远处,轻轻挑起一边的眉毛。
公孙颜,看着远处那个醉猫一样的男人,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冒出硕大两个字——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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