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父亲一样,都是说干就干、下定决心后就不会再茫然的强人。”
“他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四处寻找同伙。”
“最终,他找到了勒罗伊小姐。”
“勒罗伊小姐是孤儿出身,没有任何亲属,从小起就在我们家当女仆。”
“就跟爷爷一样,她很同情我的遭遇,也很看不惯父亲对我的虐待。”
“于是,趁着某个雨夜,他们里应外合,偷偷撬开我的房门,然后借助黑夜与大雨的掩护,成功带我逃离‘鸟笼’。”
“那一夜,真的很惊险。”
“有好几次我们差点儿就失败了。”
“实际上,我们的成功离不开父亲的大意。”
“他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吧,自己的亲生父亲竟会‘背叛’他。”
“爷爷知道父亲的能量很大,除非离开欧洲,否则根本逃不出其手掌心。”
“于是,在逃离宅邸后,我们马不停蹄地直奔最近的港口,搭上早就打点好的前往日本的商船。”
“就这样,在经历诸多曲折后,我们一行三人顺利抵达万里之外的日本。”
说到这儿,艾洛蒂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忆,莞尔一笑:
“这真是一趟乱来的旅程。”
“在此之前,我对日本唯一的了解就是遥远,与法国隔着整个亚欧大陆。”
“我们连一句日语都不会说,在日本也没有亲戚、人脉。”
“真真正正的人生地不熟。”
“爷爷是很标准的贵族,养尊处优,不懂任何求生手段。”
“他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吃东西,以及用舌头去分辨食材的新鲜程度。”
她说着将双手摆到肚前,比了个“颠赘肉”的手势。
青登见状,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虽然时下的法国已经进入工业时代,生产力获得飞跃式的发展,但要养出如此硕大的肚子也着实不易。
“在抵达目的地,走下甲板后,我们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没有能去的地方,没有能找的人,前途一片迷茫。”
“出入港口的人纷纷朝我们投来不善的目光。”
“尽管大坂已是全日本最开放的城町之一,但依然有不少人对西洋人抱有很深的恶意。”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正当我们不知所措时,琳小姐来了。”
琳小姐,即木下琳。
“我们那天登陆的港口,正是大坂港。”
“是时,木下琳恰好因生意上的事儿而造访大坂港。”
“琳小姐发现了我们,一时好奇,于是前来询问我们的状况。”
“在得知我们的窘况后,便十分好心地收留了我们。”
“如此,在机缘巧合之下,我们与葫芦屋结缘。”
“起初,琳小姐对我们的态度并不算热情。”
“顺手送点鱼干给路边的野猫——她对我们大概就是这样的态度。”
“可是,不知怎的,在获悉我的遭遇后,她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
“尤其是在知道我有个性情偏执、满脑子想着‘复辟七月王朝’的父亲后,她对我的态度……该怎么说呢……变温柔不少。”
“她平常总是板着个脸。”
“打那之后,她每见到我就会露出浅浅的、温柔的微笑。”
“不仅如此,她开始不遗余力地帮助我们。”
“先是为我们安排了更加优越的住处。”
“接着开始教五体不勤的爷爷如何做一些简单的、能够糊口的生意。”
“也正是在那段时间,我结识了舞小姐。”
当说到“舞小姐”这几个字眼时,艾洛蒂不自觉地弯起嘴角,面露暖暖的、充满欣悦之色的笑容。
“虽逃离了‘鸟笼’,但因陌生的环境以及没有一个朋友的困窘所带来的孤单感,依然困扰着我。”
“在一个蝉鸣不止的夏日,我孤零零地坐在缘廊上,看着天空发呆。”
“忽然间,一个小小的影子出现在我眼前——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孩躲藏在不远处的树后,小心翼翼地观察我。”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恕不知自己的小半个身子早就露在树干外头了。”
“我直到好几年之后,才从舞小姐口中得知那天的真相。”
“当时,她听闻家里多了个自法国来的小女孩。”
“她认为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女孩,肯定会因没有同龄朋友而感到孤独。”
“为了不让我孤单,于是她特地跑来找我玩。”
“真是的……明明她自己也没有朋友,反倒还担心起我的交友情况了。”
“她那么怕生,真是难为她独自一人来找我这个陌生人了。”
虽然艾洛蒂嘴上在吐槽,但其颊间的欢悦之色反倒愈发浓郁了,一副相当开心的样子。
“说是来找我玩,可她一直杵在树后头不动弹。”
“一度让我怀疑她是目的不纯的可疑分子,我差点儿就喊‘救命’了。”
“约莫好几分钟后,她才总算离开树干,进一步、退两步,瑟瑟缩缩地向我走来。”
“尽管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但她那时对我说的话,我依然言犹在耳。”
“她说:‘要不要一起玩‘双六’。”
【注双六:江户时代的经典桌游,玩法类似于大富翁。】
“她的这句话,成为我们相互结识、继而结为密友的契机。”
“多亏了那盒双六,多亏了不想让我孤单的舞小姐,我们成为彼此的第一个朋友。”
“总而言之,在琳小姐的帮助下,我们一行人成功在日本扎下根。”
“再之后的事情,就不必我赘述了。”
“在经历种种变故后,我们从大坂搬到江户,接着又从江户搬到京都,‘三都’被我们住了个遍。”
“虽未过上我梦想中的如罗宾汉那般的侠义人生,但这种和谐、安稳的生活,已经让我十分满意了。”
“倘若可以的话,我由衷地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怎可惜……父亲他是绝不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我们都很了解父亲的性格。”
“我的母亲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因罹患白喉而不幸往生。”
“因此,我是父亲唯一的子嗣,也是其‘王国’的唯一一位继承人。”
“不管是我,还是爷爷、勒罗伊小姐,都不认为父亲会对我的逃离无动于衷。”
“他那‘不达目的,誓不罢手’的执着,可不会被山高水远所阻断。”
“因此,在逃离法国后,我们从未放松警惕。”
“我们之所以会从江户搬到京都,便是因为我们发现宅邸附近忽然多出不少行迹可疑的不明人士。”
“爷爷怀疑这些人是父亲雇来的侦探。”
“虽然这只是尚无实证的猜测,但出于谨慎考虑,我们还是决定搬离江户,迁居京都。”
“我知道父亲不会轻易放弃。”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为了找我而特地亲赴日本。”
“哈哈……这是不是代表着父亲很在乎我呢?”
“老实说,我都有些凌乱了……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艾洛蒂说完了。
语毕的同时,她一脸颓唐地垂下脑袋。
从青登的视角望过去,若隐若现的阴影恰好遮掩住其面容,使得青登无法看清其刻下的神态。
青登目光笔直地注视艾洛蒂,表情平静。
很快,他缓缓开口道:
“……具体缘由,我都清楚了。艾洛蒂,你想回到你父亲的身边吗?”
“欸?”
艾洛蒂扬起视线,讶异地看着青登。
过于直白的发问,令她措不及防。
“艾洛蒂,你想回到你父亲的身边吗?”
青登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无悲无喜,让人猜不透他此时的内心想法。
面对青登的注视,艾洛蒂不自觉地别开视线,目光在半空中游走。
在踌躇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支支吾吾地说道:
“唔……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父亲……我虽很惧怕他,但……”
她话音未落,便被青登抢断道:
“艾洛蒂,你明明很聪明,怎么这时变得这么糊涂了?”
青登说着耸了耸肩,作无奈状。
“我的问题应该没有这么深奥吧?”
“无非就是‘想’或‘不想’。”
“可你从刚才起就一直答非所问,迟迟未作正面应答。”
“你并不需要说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
“你只需要告诉我是‘想’还是‘不想’?”
说罢,青登板起面孔,表情变得格外认真、严肃。
艾洛蒂的视线又开始躲闪了。
“我……我……我……”
说来奇妙,随着时间流逝,她每说一个“我”字,眼中的迷茫之色就消褪些许,语气愈发坚定,目光也不再四处游走了。
“我……我……我不想回到父亲的身边!”
话至最后,她的音调猛然拔高,气势惊人。
“我在这儿过得很开心!”
“我有了宝贵的朋友,有了喜欢的事业,有了平静的生活。”
“还有了……有了……有了……”
不知怎的,她突然卡壳了。
在不断重复“有了”的同时,她小心翼翼地扬起视线,悄悄打量青登,若隐若现的红霞飞上她的双颊。
“有了……有了尊敬的师长!”
“我如今的生活比过去好上千百倍!”
“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不论父亲怎么说、怎么做,我都不会跟他回去的!”
看着下定决心、不再犹豫的金发少女,青登弯起嘴角,露出爽朗的笑容。
“好,你的意愿,我已明了!”
语毕,青登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
“艾洛蒂,老实说,我并不在意你过去的身份。”
“不管你是普通的民女,还是高贵的公主,在我眼中,你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我的宝贝徒弟。”
“能够从你口中听见‘我不想’的回答,我很高兴。”
“艾洛蒂,我可舍不得你啊。”
“不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离我而去。”
青登前脚刚说完,后脚艾洛蒂就当场怔住。
“舍不得你”、“不希望你离我而去”……这两句话在其脑海中反复回响。
刚刚才勉强压抑下去的红霞,这时重新飞上她的双颊。
慌乱之下,她连忙埋低脑袋,当起了鸵鸟,不让青登发现她刻下的脸颊颜色。
正自顾自地慷慨陈词的青登,并未发现对方此时的异常。
“好了,既然我们已经有了共同意见,那就动身吧,去拜见一下你的父亲!”
“跟他把话说明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女儿不想跟你走,劳驾你自己回去吧!”
“我管你父亲是谁。”
“哪怕你父亲是真正的法兰西之王,也休想从仁王身边抢人!”
说罢,青登腾地站起身来。
艾洛蒂见状,尽管脸上仍残留些许红晕,但还是毅然决然地站起身,以同样昂扬的气势来回应青登。
紧接着,二人离开院落,一前一后地踏上走廊,径直奔赴其父所在的房间
然而……走没几步,艾洛蒂的面部表情逐渐被畏惧之色所占据。
自幼时起就不断积累的心理弱势,可不会因三言两语而简单消散。
她的情绪如实地传递至脚步上。
青登听见身后的足音越来越虚、越来越软,于是扭头向后查看。
在发现艾洛蒂有些怯场后,他微微一笑:
“艾洛蒂,毋需担忧,有我在呢。”
“在与令尊会面时,我会全程陪伴在你的左右。”
“所以你不必害怕。”
听着青登的鼓舞,艾洛蒂的表情稍稍变好看了一些。
随后,二人继续向前进。
“……”
落后青登半个身位的艾洛蒂,从刚才起就一直偷偷打量青登的自然摆动的右手。
刚开始时,只是普通的观察。
可渐渐的,她的神态、举止变得古怪起来。
抿了抿唇、咽了下唾沫、神态中显出几分挣扎,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不行”、“不可以”。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探出左掌,用力握住青登的右手。
“嗯?艾洛蒂?”
青登不禁一愣,停下脚步,转过脑袋,朝艾洛蒂投去诧异的目光。
艾洛蒂一边低着头,躲避青登的注视,一边支支吾吾地解释道:
“那、那个……我有些害怕……所以……师傅,我可以握着你的手吗?”
青登闻言,哑然失笑:
“如果这样能让你感到安心的话,那我乐意之至。”
青登不疑有它,反过来加重力道,牢牢握住艾洛蒂的手。
二人重新前行。
艾洛蒂直勾勾地看着她与青登互牵的双手,表情显得有些呆滞。
对她而言,青登的手很大。
自己的手被对方的大巴掌包裹着,给了她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转眼间,其颊间的“畏惧”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安定”与“高兴”。
冷不丁的,走在前头的青登忽地开口问道:
“啊,话说回来,艾洛蒂,我还没问你的真名呢。”
“既然你是法国的贵族,那么‘艾洛蒂·昂古莱姆’应该不是你的真名吧?”
“据我所知,法国贵族的名字里都会有个‘德’字。”
“艾洛蒂,你的真名是什么?”
青登的发问使艾洛蒂回过神来。
事已至此,已无继续隐瞒的必要。
她忙不迭地甩了甩头,抛却脑海中的纷乱思绪,随后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嗯,是的。艾洛蒂·昂古莱姆确实是我的假名。”
“我的真名是‘爱丽丝·德·奥尔良’。”
霎时,青登的身体猛地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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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章:紧紧握住舞小姐的丈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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