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孙宿虽一时有些懵,但毕竟从政多年,总还是有些政治警觉的。至少他不是在会盟结束以后才发现问题的不对劲。
当他听到邾子之言,便立即想到了今天的这一局,多半又是针对他的一场阴谋。
然而又是谁会精心布置如此精妙的一个局,单独来算计他呢?
叔孙豹吗?
他人都不在,又如何能够使得羊舌肸与韩起为他说话?
李然吗?
他不能理解,李然不过就一小小的客卿,究竟是哪里来的如此强大的力量?
季孙宿一时情急之下,却还是未能理清这里面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虽然看人很准,谋划很稳。但是对于每一个人各自盘算的心思,显然还是略逊了李然一筹。而且,他对于那些心中还有一丝信念的人,显然是有些估计不足的。
因为他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就自然而然的推己及人,看任何问题都是“以利为首”。
而这也就是为何他会有今日之败的主要原因。
就在他绞尽脑汁还在那思索今日之局的“主谋”之际,邾子与莒子却已然是等得不耐烦了。
他们千里迢迢赶来,为的就是向季氏索要被侵占的城邑,此时眼见季孙宿已是退无可退,当即趁胜追击,脸上愠色满布道:
“季孙大夫!我二人在问你话呐!”
说法不外乎两个,要么归还城邑,要么无视晋国,公然违背宋盟之约,与莒,邾二国,乃至是整个会盟之国宣战。
邾子与莒子眼下正面战场上已然不虚,这时又明确获得了晋侯的支持。此时说起话来自然腰板硬气,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
这绝对是这两位小国国君的高光时刻。
“这季孙宿好不要脸,强占了人家的城邑,居然还死活不还…”
“是啊,鲁国有这样的上卿,难怪会一日不如一日…”
“要我说,还与他讲这些做甚,直接拘了他再说!”
会盟台上的诸侯们再度交头接耳起来,鄙夷的目光与讽刺的声音,直让边缘的季孙宿如坐针毡,脸上一片火辣。
他当然知道今日此局就是羊舌肸与韩起专门候着自己的,也知道莒子与邾子若是得不到他们的城邑,必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这些城邑,他季氏明明是自己“凭本事”千辛万苦抢夺来的,现在又要让他拱手送还回去,天下哪里有这个道理!
退一万步讲,现在全天下的诸侯,哪一个不是在想尽办法的侵吞别的小国或是别的蛮夷外邦?为什么偏偏轮到自己了就不行了呢?
这可上哪说理去?!
“二位君侯稍安勿躁,这国与国之间摩擦也是平常之事。既然如此,宿愿代寡君与二位君侯约定,此前恩怨可既往不咎。且日后我鲁国也绝不会再觊觎莒,邾两国分毫,当着盟主之面,宿敢对天立下重誓!”
罗里吧嗦一大通,说到底就还是不想归还城邑。
老子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城,岂能拱手白送于你?白日做梦!
此时此刻,他仍旧对季孙意如镇守郠邑是有绝对的信心,他坚信只要季孙意如能够在郠邑拖住两国,时间一久,莒,邾两国肯定会被拖垮,届时他们岂敢再如此的耀武扬威?
“来吧,老夫偏就是不服!偏要看看你们到底还有什么把戏!”
季孙宿这是打定了主意,就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为了自己,也为了季氏的利益,这一局他也是“义无反顾”了。
尤其是这种关键时刻,那是绝不能让季氏利益受损的。因为他也很清楚,如果这一局他不硬刚到底。但凡松一松口,到时候那就是墙倒众人推,从此季氏的名誉也会一落千丈。那时候,鲁国国内谁还会拥簇于季氏?谁还会与他结党?
“放肆!季氏老匹夫!你安敢如此!”
邾子听到这话,顿时怒气冲天,愤然不已道:
“你眼中到底的还有没有晋侯!”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众人皆是下意识的闭上了嘴,将目光转向了一直未曾开腔的晋侯。
是的啊,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晋侯也该当发话了。
莒子,邾子不过是仗着有晋侯给他们撑腰,这才敢向季孙宿索要城邑。可此时的季孙宿显然没打算归还城邑,这不就是在打晋侯的脸么?这能忍?
韩起仍旧立于晋侯身侧,一言不发,看上去此间之事跟他毫无关系一般,整个人显得十分的从容,甚至还有闲工夫向着远处眺望了一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咳咳.....”
这时,这场会盟的发起人,此间真正的大佬,晋侯终于出声了。
略显疲累的他看了看会盟台上的季孙宿,又看了看一旁怒不可遏的邾子,莒子二人,神色平静。
鲁与莒,邾之间的战事,在他眼中,实在不能再小了。
这样的战争,这样的摩擦,按理来说,他甚至都没有发表意见的想法。若不是此次事关季孙宿,他恐怕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这个意欲代祭天的老家伙,他心里可是最清楚的。
当初季孙宿向晋国求取祭器的信札,他可是亲眼所见。
“居心叵测的老东西。”
这便是他对季孙宿最直接的评价。
“寡人多年不问世事,竟是孤陋寡闻了…咳咳…”
他忽的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刚刚即位君侯,意气风发,面对先父悼公留下的霸业,壮志满怀,立誓要继父之遗志,另有一番作为。
然而时过境迁,当他发现国内六卿势力已经庞大到令人生畏的地步时,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然成为了一个空架子、手中可用之人,能用之人,可信之人,能信之人几乎全无。
每当他想要启用一个宠幸之人,六卿的反对之声立时会淹没朝堂。
每当他想要改变现状,六卿庞大的势力网络总能给他万般阻碍回去。
不是他不想努力,而是他一个人实在是挡不住这时代的滚滚洪流,庞大的卿族势力就像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任凭他如何冲撞,这高山兀自岿然不动。
其实,晋国的六卿,以及此前被自己祖辈和父辈们给斗倒的郗氏和栾氏,与眼前的这季孙宿又是何其相似?!
季孙宿可在鲁国代君行事,那日后他晋国内的六卿,岂非也可以取代了他?
光是想一想,他便觉得心惊。
所以今天这场针对季孙宿的戏,他必须下场,如此好的机会既然落在了自己手上,那必须借着势头给国内那些蠢蠢欲动的六卿大夫一个警告!
于是,晋侯起身,甚是庄严肃穆的宣道:
“想我文公当年,通商宽农,明贤良,赏功劳,三军六卿,诸侯莫及。伐曹攻卫,救宋服郑,平子带之乱,受天子之赏,始作晋国霸业。”
“及先父悼公即位,严军纪而恤民力,治律历而行礼法,举国大治,戎狄亲附,惠及中原,十年之功,以靖外难,吾晋之霸,军治万乘,诸侯臣服。”
“凡晋之盟,如乐之和,无所不谐,华夏尽附。弭兵之盟如是,宋盟之约如是。”
“但万万没想到,不过匆匆数十载,竟已有人胆敢在寡人面前视晋盟于无物。”
“季孙宿,你以为寡人当真老了吗?!”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整个会盟台一片死寂。
晋侯不发威,你当他是病猫?
可他若当真发威,只怕届时便真要伏尸百万,漂血流橹!
他可是晋悼公的子孙!
身体里流淌着霸主的血脉,俯视中原,傲视群雄的壮志雄心虽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可从未消失!
他所无奈的,是这个礼坏乐崩的世界,可他从未屈服于这悲哀的困境。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机会。
当年他有这个胆量灭了栾氏一族,今日便有这个胆量将你季孙宿挫骨扬灰!
听到这话的诸侯们都沉默了,害怕了。
晋侯没有老,也没有糊涂,他只是没有机会发出他自己的声音罢了。
而今在这平丘之会上,他就是要用实际行动告诉在场所有人,他晋侯仍旧个名副其实的盟主!
“君侯!…”
“来啊!将这老匹夫押下去!没有寡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接近!”
就这样,平丘之会上,堂堂季氏的一代宗主,居然被扣押在了晋国。
这不是一件小事,至少对在场的诸侯而言,已经足以被震慑住。
因为这件事代表着晋国对六卿的态度,对卿族权势过大的态度,对振兴公室,倡导礼治的态度!
而晋国的态度,就是天下的态度!
“君侯!君侯!…”
季孙宿显然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惜晋侯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微微摆手,示意侍卫将其拖了下去。
满脸震惊与骇然的季孙宿,死也没想到此次平丘之会的结果竟然是这样。
他原本以为就算晋侯对他侵占莒国,邾国领土之事再不满,顶多是训斥两句,发回鲁国,交由鲁侯处置也就是了。
毕竟他可是堂堂鲁国的上卿,三桓之一啊!
可他哪里晓得,晋侯此次敲山震虎之举,根本就没打算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
他就是要借着惩治季孙宿之事,来告诉国内的六卿,他晋侯仍旧是这个国家的国君!谁也不能小觑于他!
枪打出头鸟,可怜这季孙宿,以为自己是鲁国之臣便无视了晋侯之威,最终却落得个被囚晋国的下场。
“君侯英明!”
诸侯拜服,会盟台上一片恭敬。
晋侯的目光扫过在场的诸侯,扫过在场的六卿,最终停在了韩起身上。
“韩中军。”
晋侯的声音低沉而冷漠。
“臣在。”
韩起心神一震,此时手心里也尽捏了一把汗。
对于刚才晋侯的举动,其实他比所有人都更为震惊。
他万万没想到晋侯竟会直接把季孙宿给扣押下来,而且还是以国君的名义。
按照他的流程,原本想着晋侯不理政治多年,所以遇到这种事顶多就是当个和事佬,责备季孙宿几句,让季孙宿下不来台也就是了。
然后再让他这个中军佐去具体跟莒子,邾子斡旋致歉,商量归还城邑之事。
这样一来,他便可以等此间会盟结束以后,再以与晋侯“商议”的名义拖着,等于是再给季孙宿一个机会。只待日子一长,所有人都忘了这事,那无论是季氏那边,还是反对季氏的那一边,也都能交差了。
任何事情,都可以用拖延来解决。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可眼下晋侯的一番话,却完全没有给他任何斡旋此事的余地。这一幕,令他始料未及,也压根没有与他提前商量过,就好似晋侯的这个决定乃是他突然想到的一样。
这下问题可就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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