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挥剑破云引凤游(2)
“嗖”的一声,似贯穿了前世今生,玄凌紧紧握着朱柔则的手,感受她细腻的掌心纹路,只觉得在那样的情境下,她是出奇的镇定。
半晌,却未曾感受到剑锋迫来的冰寒,待到睁开眼睛,却是李敬仁立在门外,握着一把黑漆大弓,目光烁烁,而那四名青衣人具是咽喉中箭,扑倒在地,一发四箭,箭箭命中死穴,真当是高手!
李敬仁见玄凌安全无恙,急急抢进几步,单腿下跪,抱拳朗声道:“微臣救驾来迟,皇上恕罪!”
李长慌忙跑上来,只见他左臂上也挨了一剑,正汩汩地渗血,他的脸色惨白如新雪,颤着声音道:“皇上!皇上你怎么受伤了!”
玄凌将手中的蟠龙宝剑抛到案上,摆一摆手道:“无妨。”
李长急急扶着玄凌:“皇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就算奴才有十个头也不够砍的呀!”
玄凌衔着好笑的意味望了李长一眼:“有朕在,谁能砍你的头?且先出去,朕有话跟宛宛说。”
李长一怔,疑惑地望一眼朱柔则,却也不敢多言,忙弓着腰带着旁人出去。
待到大门被轻轻掩上,方才腥风血雨的万宝阁重归于平静,隔着珠帘晖泽的细光筛进阁内的日色如金,有清浅如流水的光晕在玄凌身上拂过,仿佛给他蒙上一层迷蒙的烟雨,若江南水墨画里走出的俊逸少年,翩然的身姿犹带着几缕淡淡的墨香余韵,让人忍不住去看,去探询。
玄凌长长吁了口气,目光饱蘸了爱怜,静静望着朱柔则,柔声道:“你还好吗?”
朱柔则心疼地握起玄凌的左手,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为他细细缠上,轻轻道:“那一剑力道很大,若是你伤了筋骨,可怎么办?”
玄凌脉脉一笑:“那朕就罚你,一生一世都陪着朕,可好?”
朱柔则脸上的红晕如流霞一般轻轻化开,纤长的柳眉却轻轻蹙起:“但是,我已经许给了抚远将军之子。”
“你不答应,朕不放手,母后一定会同意。”
“但钦天监说……”
玄凌一把捂住朱柔则的嘴,低低道:“若真如钦天监所说,朕宁愿不要皇位,陪你一起远离这京城,咱们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好过一过平民百姓的生活。”
朱柔则心里一震,又似抚着一块温润华泽的白玉璧,那样安稳静好的触感如照见了一生一世不可多得的温馨,望向玄凌的目光更似化入了浓稠的蜜,有甜腻的滋味在心头漾开。
怔忪间,似乎回到了倚梅园,漫天飞舞的梅花如细雨簌簌而落,那一双瞳仁黑得深不可测,能照见自己身后大捧大捧灿烂如火烧云一般的红梅。
心,在那一刻,就已然沉沦了。
颐宁宫,静得能听见窗外化雪的声音,叠叠重重的花树乱影交错纷杂,在月色与雪光的辉映中,投照在蒙了纸的朱漆雕凤纹长窗上,似是琼林冰晶无数枝桠的乱影,连窗棂上透雕的繁复的凤纹与牡丹花纹都虚渺得似是孤魂野鬼的魅影。
朱成璧注视着跪在面前的朱柔则,悠悠道:“所以,皇上为了护你,伤了自己,是么?”
朱柔则大气也不敢出,垂了眸子、无比恭顺道:“臣女该死。”
“你是该死,但该死的却不是这个原因。”朱成璧缓缓吹一吹雪顶含翠逸出的热气,透过那热气看去,她的面容沉静如水,隐隐有寒意逸散,显得那样的虚浮和不真实。
朱柔则恳切道:“臣女知罪,请太后娘娘降罪。”
朱成璧嗤的一笑:“哀家早已给了你一纸判书,让你早早出阁离京,是你自己不知好歹、引诱皇帝!”
朱柔则一震,叩首道:“太后娘娘明鉴,臣女万万不敢引诱皇上!”
朱成璧目光一凝,似要在她身上剜出一个洞来,却是竹语掀了帘子匆匆进来,在朱成璧身侧耳语道:“慎行司郎中万默奇万大人说,那五名青衣人确是鬲昆人的相貌,但是并不确定是否受鬲昆察哈术大汗的指使,李敬仁李大人已经加强了骁骑营的守备,太后放心便是。”
朱成璧眉心微蹙,低低道:“那青衣人与城东朱府并无瓜葛么?”
竹语忙道:“太后娘娘放心,已经查到了他们所住的客栈,目前来看,并无瓜葛。”
朱成璧点一点头,望向朱柔则的目光也缓和了几分:“你已是皇亲国戚,你的举动不仅仅朱氏一族看在眼里,举国上下都在看。富贵荣华于你,已是到了巅峰的,只要哀家还在一天,朱氏的名望前途必不会差。于你而言,眼下最要紧的已经是名声了,如今皇帝闹了性子,要立你为后,他分不清是非曲直,你长他两岁,总该一清二楚,如今在闹市里弄出这样大的风声,你让哀家如何跟抚远将军交代?”
朱柔则不知如何作答,只死死咬住下唇。
朱成璧按住涌动的心绪,再度劝说:“你的心思,哀家不是不知道,但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宜修怀着身孕,将来便是皇后,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这样插进来,外人只会说你横刀夺爱。来日,即便你荣登后位,史书上会怎样写?十年、百年过去,后人读起《周史》,只会说你心狠、贪慕虚荣!”
“母后这话不对!”
一把清朗的男声响起,却是玄凌健步入殿,他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却恭敬行礼如仪,“母后!儿臣认为,史书撰者,并非只写那冰冰冷冷的一笔,世人亦是儿女情长,又怎会对朕与宛宛之间的情意视为权谋利益的勾心斗角?”
朱成璧心头一震,重重一拍桌案,怒斥道:“你是皇帝!怎可恣意妄为!”
“母后,身不在情中,您自然是不知!您与父皇举案齐眉,父皇对您的恩宠,除了舒贵妃,旁人无可相比。若您亦是为人所迫,接受自己不喜欢的感情,您又当如何?”
朱成璧大震,原本红润的面色刹那间转为煞白,似乎一阵风雪扑面,掩饰不住的寒意疯狂肆虐,一丝一缕如抽丝剥茧一般削尽了面容上的血色,她怔忪片刻,面上有凄楚的笑意隐隐若现:“哀家当如何?”
朱成璧的目光渺远得似乎看不尽了,她笑得似乎要支撑不住,每一寸肌肤里都饱满着痛楚与凄凉,几乎是惨烈的绝望了,她恍若未觉,只是反复念着一句:“哀家当如何?”
竹息不可置信地望了玄凌一眼,紧紧握住朱成璧微微颤抖的双手,大声唤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朱成璧面上的笑意如潮水般汹涌退去,待到恢复如常,又是端华自持的太后了,那样沉静自若的神色,仿佛全然不见方才失态的种种痕迹,只有那道目光,生冷地凝成一束,尽数汇聚在朱柔则的身上,仿佛是积聚起寒意,沉得压着朱柔则纤弱的肩胛,不肯移动分毫。
“宛宛,哀家知道你的母亲给你起这样一个小字的期许,如今哀家这样唤你,是想让你明白同为母亲的哀家的心。”朱成璧的嗓音有些许的暗哑,“你希望夫和妻睦,希望‘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哀家自然也希望你如此。但是皇帝,不是你一人的夫君,他属于后宫的所有妃嫔,属于全天下的臣民,你的性子太过软弱,若有一日,你真如《白头吟》里那样,‘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你哪里会受得住?”
玄凌扬声道:“母后多虑了,朕对宛宛的心意,绝非一时起兴,也不会到‘有两意’的那一日,而是‘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在倚梅园初见宛宛,朕就知道,自己此生所愿,就是陪她在身边。”
“山上之雪,终有一日会消融不见,云间之月,亦是有圆有缺。”朱成璧冷冷道,“你年纪尚轻,真能做到一辈子专心对待一人,永不移心?”
玄凌淡淡一笑,对上朱柔则柔情款款的目光,一字一顿、沉着有声:“我会一辈子专心对待宛宛,永不移心。”
朱成璧心一沉,情急唤道:“皇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固然感人,但你挑着万里江山,分心于儿女情长只为让民心不稳,臣心动摇!”
玄凌的薄淡的笑意如初秋枝头上褪尽了缤纷色彩的夏花:“母后既然有此顾虑,倒也不是什么难事……”玄凌从袖中取过一封明黄稠面的奏折,淡淡道,“只消母后您一枚朱印,这帝位,就是摄政王的了。”
朱成璧大惊失色,遽然起身,伸手指向玄凌,金镶玉护甲上的祖母绿有寒光闪过,似她此刻沉入冰冻三尺的太液池、寒冷到极点的心。
朱成璧厉声道:“你说什么!你要逊位!哀家这十几年,哪一天、哪一刻不是为了你呕心沥血!你如今,为了一个朱柔则竟要逊位!”
“给了摄政王,不是让您称心如意了吗?左不过他的实权早已僭越了朕,所欠缺的只是一个虚名而已,朕给了他,成全他,不也是成全母后您吗?”
朱成璧气得浑身乱颤,一把抓住案上的绿松玉锤掷过去:“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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