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颜吹凉金殿开(1)
隆庆十二年五月十八日,辰时,仪元殿,行大殓之礼,先帝嫔妃、皇嗣、宗亲、文武百官尽皆于此,列序丹陛,肃穆无声。
朱成璧紧紧握住玄淩的手,位于最前,梁王周奕渮在左方稍后的位置,为宗亲、百官之首,亦可见地位尊崇,无可撼动。
竹息急急走上前来,低低道:“娘娘,舒贵妃来了。”
朱成璧柳眉一扬,只定定地看住面前的金棺,四周是极宁谧的安静,沉静地如波澜不生的湖面,有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一步,掷地有声,正是舒贵妃携着玄清而来,她面容沉凝静穆,凌虚髻鬟鬟有致,抿得纹丝不乱,发鬓的镂空桐花九蝶银步摇垂下的银流苏纹丝不动,随着她的行进,在空气中有冰寒凌冽的锋芒划过,唬得两旁的宫人皆为其让路。
行至朱成璧身侧,舒贵妃行礼如仪:“嫔妾关雎宫贵妃阮氏携皇六子玄清叩见皇上,太后,愿皇上圣安,太后娘娘金安!”
朱成璧方才含了一缕恬淡的笑意,徐徐转身,玉手轻轻一抬:“贵妃不必多礼。”
舒贵妃施施然起身,诸妃又按着礼节向舒贵妃见礼,因着太妃位分未定,舒贵妃依旧是嫔妃之中最尊之者,为首的宜妃虽是忿忿不平,但也只能屈膝请安。
舒贵妃坦然受了这礼,缓缓扫视一众后妃,沉声道:“大行皇帝驾崩,本宫本有心殉了大行皇帝……”
“乔装做致。”
不知是谁嘀咕了这一句,早有那沉不住气的妃嫔暗自冷笑起来。
自从大行皇帝驾崩以来,朱成璧处处扣着自己的太后之尊,已不再如从前那般处处维护舒贵妃,虽然亦是照顾有加,但也是大打折扣的,众人早已是心知肚明,舒贵妃失了大行皇帝庇佑,又不得太后的心意,早已是步履维艰、四面楚歌了。
朱成璧的心底抿起一缕淡淡的喜意,只看舒贵妃如何收场。
孰料,舒贵妃并未显露出半分软弱之意,只冷冷一笑,扬声道:“谁?”
禧贵人一惊,兀自往人群里缩了一步,前头的恩嫔忙低低一拽她的衣角,示意她噤声。
舒贵妃徐徐向前一步,眸光如寒霜一般逼人,语调凌然如利刃出鞘:“方才是谁?”
恩嫔见掩饰不过,从容出列,深深福了一福,低眉顺眼道:“贵妃娘娘见谅,声音仿佛是从宫人那一列传来的,虽然是冒犯了娘娘,但今日是大行皇帝行大殓之礼,若仅仅是为了娘娘而大肆排查,误了时辰终究也是娘娘的不是,且那人许是一时嘴快无忌,并非真心,娘娘素来仁心善举,颇得大行皇帝赞誉,不若放过那人,也好让她感念娘娘的恩德。”
舒贵妃淡淡一笑:“正是因为宽纵太过,才会酿成今日之事,恩嫔亦知道今日是行大殓之礼,此人语出不善,居心叵测,竟敢在大行皇帝的金棺前出言不敬,本宫身为正一品贵妃,断难轻纵!”
恩嫔一惊,正要分辨,舒贵妃又道:“只是大殓吉时不宜耽搁,又有恩嫔求情作保,本宫便暂不追究。”
朱成璧低低咳嗽一声:“贵妃不必理会,以贵妃素日的恩宠,自是有人背地里颇多怨言,既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众目睽睽之下,贵妃一己之力,难不成还能转圜?”
若说恩嫔方才一番言语,是十足的和稀泥,两边都不得罪,而朱成璧一席话,已是偏帮禧贵人,而指谪舒贵妃的不是。
禧贵人悄悄揩去手心的湿滑的汗意,兀自松了口气。
舒贵妃却毫不在意,只淡淡一笑:“太后娘娘错了,正是因为众目睽睽,本宫才要以正视听,大行皇帝在时,本宫占尽恩宠,但本宫一未狐媚惑主,二未干涉朝政,自问当得起贤德二字。从前,或许诸位大臣、诸位姐妹误解本宫,对本宫多有怨怼,本宫可以概往不究,但从今日起,若再有人背地里污蔑诋毁本宫,便是对大行皇帝不敬!”
一言已毕,舒贵妃敛衣稳稳下跪,直直迎向朱成璧微有惊诧之色的面容:“敢问太后娘娘,不敬先帝,按大周律法,该当何罪?”
朱成璧微微垂眸,凝声道:“当斩!”
舒贵妃微微一笑:“太后圣明!诸位大臣,众位嫔妃,你们可听清了?”
禧贵人惊觉后背涔涔而出的冷汗,闻言一凛,颤着声音随众人答道:“听清了。”
舒贵妃再度叩首,待到抬首,已是满面恳切:“有太后娘娘在,自然一切妥帖,嫔妾也能安心。”
竹息不意舒贵妃今日如此举动,更兼之一众大臣、妃嫔对舒贵妃心生敬畏,已然扭转当初的种种不屑与轻蔑,心中不免有些不快,低低道:“贵妃娘娘有心,只是太后娘娘贵为国母,自然会事事妥帖,本是无需贵妃多虑的。”
舒贵妃衔着一缕浅淡的笑意,似是不置可否,只再度行之大礼:“竹息你会错意了,本宫并非多虑,也不敢僭越了太后娘娘,只是本宫心如缟素,若不能明心志、视正听,一来,大行皇帝在天之灵,总是不能安生,二来,本宫出宫修行,也不能安神。”
朱成璧闻言一惊:“你说什么?出宫修行?”
舒贵妃毫不慌乱,只平静道:“太后娘娘,嫔妾得蒙大行皇帝垂爱,以摆夷微贱之身得封正一品贵妃,钟爱如斯,无以为报。嫔妾愿为大行皇帝出家祝祷,亦是为皇上与太后祈祷福寿,为大周祈求福音,愿天佑我大周,千秋万代,代代有人!”
一言既出,一众朝臣、妃嫔具是震惊不已,以舒贵妃的身份,将来安享富贵荣华并非难事,何况她尚是锦绣年华,却要寄托红尘,如此笃定而决绝,确是让人动容。
朱成璧有片刻的迟疑,须臾只道:“清儿还年幼,生母不能照顾在侧……”
“那么,恳请太后,看在太后与嫔妾的姐妹情分上,答应嫔妾一件事。”舒贵妃倏然抬首,直直迎向朱成璧的目光,眸中隐隐有一抹莹然之色,叫人不忍抗拒,“善待清儿,视如己出!”
竹息不由有些愠怒:“太后娘娘得负大行皇帝所托,自会照顾诸位殿下,贵妃此番言语,难道是指谪太后娘娘不够仁善吗?”
舒贵妃毫不畏惧,柳眉微扬:“嫔妾不敢,只是嫔妾身为母亲,即将母子分离,只为求得心安。更何况,大行皇帝金棺在此,太后娘娘从今往后,便是清儿的母亲,大行皇帝最为重视清儿,自然要事事妥帖!”
舒贵妃步步逼来,朱成璧不曾防备,只能颔首答应:“你要哀家作何承诺,哀家都答应你便是。”
舒贵妃徐徐起身,握住朱成璧的双手,徐徐行至金棺前,竭力忍住眼角的泪意,平静地看向朱成璧:“那么,请太后娘娘当着朝臣、嫔妃的面起誓。”
朱成璧缓缓抬眸,目光扫过诸人,划向渺远空阔的天际,天色一碧如洗,一片云朵也无,持服二十七日之后,新帝登基,终究,是自己赢了这一局。
万里江山,当真是无限秀丽!恍惚间,当年夏梦娴的话语似乎又在耳畔响起:这世间的女子,从来都不以权力定输赢!你赢了帝位,输了丈夫的心,那你依然是输!紫奥城的妃嫔,没有谁能赢过阮嫣然!
是么?今时今日,阮嫣然已经落得如斯境地,即便看穿我并非真心待她又如何?如今,她胜算尽失,不得不以自请出家来逼迫我善待玄清。虽然我实在没能料到阮氏这番谋算,但即便是发誓又如何?若赌咒发誓有用,林若瑄怎会被赐死?夏梦娴又怎会被废?她阮嫣然今生今世,注定只能与青灯为伴,了此残生!而叱咤风云、掌生杀予夺大权的只能是我!
阮嫣然赢得了一时,注定赢不了一世。
朱成璧平复住心头涌动的思绪,静静道:“我,朱氏成璧,大行皇帝的琳妃,如今的皇太后,面向文武百官、面向先帝嫔妃,在大行皇帝的金棺前起誓,一生一世,善待皇六子玄清,视如己出,不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毒害清儿,如若不然,朱氏一族,富贵荣华,灰飞烟灭!”
玄淩与奕渮闻言一怔,朱祈祯与朱厚堂亦是眉心微蹙。
舒贵妃终是放宽了心,紧紧牵住玄清稚嫩的小手交到朱成璧手里,玄清懵懵懂懂,摄于朱成璧的威严,不敢多言,只死死看着自己的母亲,眼中不舍之情愈发浓密。
舒贵妃再次跪下,深深叩拜:“嫔妾祝太后娘娘凤体安康,祝六殿下长乐未央!”
注:
1、“丹”者,红也,“陛”原指宫殿前的台阶。古时宫殿前的台阶多饰红色,故名“丹陛”。
2、凌虚髻,属于交拧的形式,其髻交集拧旋,悬空托在顶上。据《中华古今注》记载:“隋有凌虚髻、祥云髻。”这种发式如云盘回,凌托顶上,摇而不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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