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悲云落天地惊(2)
五日后,隆庆十二年五月十七日寅时三刻,朱成璧在沉香木雕花大床上辗转反侧,只觉得寝殿内绿釉狻貌香炉里焚着的安神香吡啵吡啵地响个不停,索性披衣起身,拾起莲花纹饰的鎏金锦帐,半倚半靠在床头。
有细琐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却是竹息推门进来:“娘娘,皇上醒了。”
仪元殿,朱漆镏金殿门“吱呀”一声徐徐打开,高千英执着拂尘,毕恭毕敬引了朱成璧入殿,转过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朱成璧徐徐驻足,回首对高千英道:“高公公还是留步吧,本宫有些话,要跟皇上私下里说。”
待到高千英退了出去,朱成璧缓缓扫一眼殿中,一重又一重的赤金色的帷幕绣着金龙祥云的图案,层层筛过那迷蒙的月光,越往里去,越发幽暗,龙诞香的味道也愈发冲鼻,隐隐有药的苦涩味夹杂其间。
朱成璧伸手挽过帷幕上细碎的流苏,隔着落地的景泰蓝蟠龙追月烛台上的花烛一照,似有无限凄迷的光晕在眼前流转,恍惚间,面前的龙榻之上,那个萎靡而干枯的男子,仿佛还是二十年的魏王,丰神俊逸、玉面倜傥,即便是十二年前初初登基之时,他又何曾这般的衰老?所谓帝王,亦有此种时日。
曼步踏上寸厚的织锦蹙金地毯上,鬓边的双凤衔珠金步摇垂下的牡丹状的金串珠一点一点打在耳后,耳垂的金累丝灯笼耳坠沙沙敲在精致的领口,似细雨落于窗台,在幽暗沉闷的大殿中有清浅的回音。
朱成璧挽一挽臂上的珍珠臂纱,镶金镂玉的护甲上那一粒粒碧光幽蓝的宝石一闪,直逼入眼眸,有彻骨的凉意弥漫。朱成璧一个恍惚,心里几乎是要怨恨了,如果不是二十年前入府,自己的一生,本不必如此辛苦,刀尖上的行走,每一步都似刃锋席卷,有难以言说的沉痛。
弈澹微微合着双目,唯见羸弱的胸膛微微起伏,朱成璧定一定心神,向龟鹤衔枝青铜大鼎里缓缓注入一把棠梨香,有清幽的梨香浮起,缕缕白雾飘逸,在帷幕间缠绕着漾开去。
“移光?”弈澹似闻得动静,费力地睁开浑浊枯弱的双目,凝神片刻,终是辨清了朱成璧,蜡黄的脸色似有些失望,“是你啊。”
朱成璧轻轻一福,恬静地笑着:“贵妃娘娘身子抱恙,方才来看过皇上后已回了关雎宫睡下。”语毕,朱成璧挑开明黄织锦的帐幔并以九爪金钩勾住,抚一抚帐上精致的龙纹,有笑意覆上娇美的容颜,“皇上渴了么?”
弈澹摇一摇头,灰败的面色映着烛光有些许的模糊:“不必,叫移光过来吧。”
移光,移光,这是怎样温情绻绻的称呼,即便这世上再美的字眼,从他的口齿间出来,都显得那样的黯然失色。
朱成璧浅浅一笑,柔顺地扶起弈澹靠在枕上,又掖一掖掐金的湖光锦锦被:“皇上有什么话,不妨等到贵妃娘娘醒来再说,已是卯时了,贵妃娘娘也快醒了。”朱成璧恭顺地笑着,似悄悄绽放于枝头的饱满月季,“皇上睡着这几日,贵妃娘娘每日卯时三刻必会赶来仪元殿,亲自服侍皇上梳洗,只是皇上气色不好,娘娘回了关雎宫总不免暗自垂泪,如此才会弄坏了身子。”
弈澹歪歪地靠在枕上,闻言微有不忍:“也罢,先让她睡一会儿也好。”言毕,想一想又是叹气,“只怕是有些话,再也来不及与她说。”
朱成璧按捺住心头涌动的冷笑,浮起的笑意如犀利雪白的电光,却又化为唇边的呢喃软语:“皇上可不许乱说,待到皇上的身子好起来,那桐花台的棠棣花也开了,棠棣花开,灼灼其华。”
弈澹微露几分痴惘神色,似有无数的流年美眷在眼前流转,沉沉思索片刻又道:“刘采女如何了?”
朱成璧的唇角微微扬起,终于来了么?
“皇上恕罪!”朱成璧起身敛衣,稳稳下跪,言辞恳切,“臣妾疏忽,没能洞察刘氏阴谋。”
弈澹一愣,用力支起身子,眉心曲折地皱着:“你说什么?”
朱成璧叩首而答,娓娓道来:“刘氏芸心,实为骁骑营前统领赵全心幼妹,赵全心因为暗杀萧竹筠被处斩,那刘氏便化名入宫,意图谋害臣妾,更勾结博陵侯心腹部将葛海正之女葛敏龄一道,行刺皇上!”
弈澹一惊,怒色渐浓,挥臂狠狠击向案上的明黄间赤朱色的汤碗,那一碗乌黑色的汤药淋淋洒洒污了一地,甚为狼藉,朱成璧慌忙叩首道:“皇上息怒!臣妾本不该说起,但又不敢隐瞒……”
弈澹紧紧蜷着双手,指关节微微泛白,牙关紧咬:“你说!还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
朱成璧忙道:“臣妾顺着刘氏又追查下去,不曾想到其幕后主谋竟是祝修仪与潘才人,她们三人狼狈为奸,意图挑拨臣妾与贵妃娘娘,更计划谋害六殿下,因为计谋被拆穿,祝修仪、潘才人二人已服毒自裁,刘采女倒是招了不少,为正风纪,臣妾已将她处以板著之刑,以儆效尤!”言毕,朱成璧从身后的八角梨木案上取过一叠薄薄的宣纸,端容道,“这是刘氏的罪状,皇上可要过目?”
弈澹厌恶地挥一挥手,冷笑连连:“好!很好!是把朕当死人看了么!朕一病倒,一个一个都敢胡作非为起来!”
朱成璧柔声劝慰道:“皇上息怒,幸得嫔妾发现及时,祝修仪亦是吐露实情,否则,六殿下如今就不会安安稳稳地在关雎宫里了。”
闻得此言,弈澹的神情愈发地暴怒,脸色铁青,几如狂风骤雨来袭,出言喝道:“妃嫔自裁乃是大罪,祝修仪,潘才人,还有刘采女,虽然死了,朕依然难以忍受!给朕挖坟掘尸,处以车裂之刑!”
朱成璧一惊,忙抚着弈澹的枯瘦的脊背,柔声劝慰道:“嫔妾省的,只是皇上不要生气才好。”
弈澹一番激烈言语,已是喘气不已,面容上则浮现出一抹奇艺的酡红:“朕如何能不生气!”
怔忪的瞬间,有雪白如昼的电光劈过,须臾,又是轰的一声雷鸣,震得这天地都似微微颤动。
弈澹沉默半晌,声线暗哑:“琳妃,朕有话问你。”
朱成璧恭谨答道:“臣妾必定知无不言。”
“除了移光,朕最信任的便是你,你可知是为何?”
朱成璧微微一怔,只轻轻摇头。
弈澹半是感慨半是唏嘘:“偌大后宫,唯有你才担得起那份重责,旁人,朕都不放心。”
朱成璧一愣,有些不敢置信,似有一个响雷在耳边炸开,彻入心扉:“皇上的意思是……”
弈澹点一点头:“这几年,关于立太子一事,朝臣争议不断,朕虽十分属意清儿,但若朕执意如此,只怕天下要乱,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打下的江山,不能折毁在朕的手里,洵儿庸懦,济儿阴鸷,汾儿年幼,唯有淩儿,才是朕放心的人选。”
朱成璧的嘴唇微微发颤,转头看一眼地上狼藉的汤药,电光一闪,忽然明白过来,当年贺妃小产,弈澹曾问自己,当如何应对此事。彼时,自己以为是弈澹在试探自己,探究自己是否重视皇嗣性命,若自己因为玉厄夫人与博陵侯的缘故而执意继续幽禁玄济,便是与昔日心狠手辣、荼毒皇嗣的皇后无异,自然会失尽帝心。如今细细一想,已是了然,弈澹当初,竟是在效仿汉景帝、暗示托孤之意么?
弈澹凝眸注视着朱成璧,淡淡道:“爱妃好像并不高兴?”
饶是心思转动如轮,朱成璧却不敢失了礼数,匆忙叩首道:“臣妾从未想过太子储位,更遑论是帝位,故而一时间才蒙住了。”
弈澹微微一笑:“朕最看重你这一点,不争、大度,若是你与玉厄夫人一般,朕必定也容不得你。”言毕,弈澹伸手向她,“你且过来。”
朱成璧且惊且惧,但不敢迟疑,柔柔握着弈澹枯瘦嶙峋的手,翩然坐于他身侧。
弈澹抖抖地伸出手去,在朱成璧的鬓边轻轻一按,似有几许怀念:“当年你初入王府,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朱成璧心下一动,眸光流转,怅然道:“是啊,二十年了,嫔妾已经三十六岁,已是人老珠黄了。”
弈澹闻言失笑,咳嗽两声道:“你还不老,望之如二十许人。”
朱成璧沉默片刻,只觉得弈澹明黄的寝衣有些微的刺眼:“皇上,臣妾一直有话想问您。”
“你说便是。”
“皇上可知,当年梁王曾倾心于臣妾?”朱成璧有些迟疑,紧紧攥住帕子,只凝视弈澹深深凹陷的双眸。
弈澹一怔,神色有些冷寂下去:“你想说什么?”
“皇上想必知道,臣妾与梁王早年是互生倾慕,梁王亦恳求皇上,去求彼时的淑妃娘娘做主,撤了那门婚事。”朱成璧悄然按住微微发抖的指尖,静静道,“那么,皇上为何执意迎娶臣妾入府?当年,臣妾也认为,皇上对臣妾有意,哪怕不是全部的爱,只消一部分,便也足够了,臣妾的父亲是太学礼官,臣妾对《女则》与《女驯》亦是熟知于心,嫁入王府后,便一心一意服侍皇上,但皇上却并不十分对臣妾上心。”
朱成璧微微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臣妾这二十年来,一直想问一问,臣妾在皇上心中,到底只是一枚讨先帝欢心的棋子,还是皇上的宠妾?”
弈澹微微避开朱成璧质询的目光:“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朱成璧一个恍惚,生生收住眼角的泪意:“是了,皇上当年并未遇到真爱,所以才会广纳内宠,自从舒贵妃入宫,六宫恩宠便只在关雎宫停留。只恨君生早,若是当年皇上已有真爱,那么,还会迎娶臣妾吗?”
弈澹冷冷看了朱成璧一眼,有阴云在眉间凝聚,似是被洞悉了心事一般,慌忙予以遮掩与反抗:“琳妃多话了。”
朱成璧凄然一笑:“总是臣妾自作多情,以为二十年的相依相伴总会有点真心,事到头来,皇上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留给臣妾,所以,臣妾别无选择。”
朱成璧回眸望一眼淋漓一地的汤药,似照见了自己明艳的容颜:“皇上今日许给臣妾帝位,并非是心甘情愿,只不过是为朝臣所迫、亦是为江山大计,也是认为唯有臣妾会善待舒贵妃母子,对不对?”朱成璧翩然起身,神色哀惶,“原来,梁王说得那样对,臣妾只是皇上用来为舒贵妃保驾护航的工具罢了,若是舒贵妃并非出自摆夷,皇上为六殿下前途着想,必定会向对待玉厄夫人那般处置臣妾!皇上早有立淩儿为储君之心,却拖到此刻才逶迤说出,原因很简单,母以子为贵,一旦淩儿登临太子之位,朝臣势必谏言,立臣妾为后,舒贵妃又要屈居人下,皇上如何忍得!”
弈澹勃然大怒:“你说够了吗!”
朱成璧不以为意,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臣妾在皇上与舒贵妃面前隐忍恭顺那么多年,皇上可知臣妾心里的苦楚?”
“琳妃,朕还未曾下过遗诏,你若再胡言乱语,朕便立刻下诏,传位于清儿!”
双凤衔珠金步摇微微一晃,有绚烂明亮的金光一闪,映着漏窗而入的雪白电光,有妖冶的姿态划过,朱成璧扬声一笑,毫不畏惧:“那么,臣妾日后,必定不会善待舒贵妃母子了。”
“高千英!高千英!”弈澹用力拍着龙榻,愈加的怒不可遏。
朱成璧讥讽般地一笑:“高千英么?臣妾好像还未禀告皇上,高千英私自收受朝廷官员钱财,卖官鬻爵,实属罪大恶极!臣妾已经嘱咐了孙传宗,将他押入慎行司严加审问。”朱成璧嫣然一笑,洁白的贝齿闪过凌冽的寒光,“换句话说,仪元殿此时,只有皇上与臣妾。所以,无论皇上下诏让哪位皇子继位,都是毫无用场。”
弈澹愣了半晌,似是想起了什么,怒视朱成璧:“周奕渮!你与他早有谋划,是不是!你们两人,朕不是没有怀疑!你们早有苟且了,是不是!”
“皇上既然怀疑,为何不审问臣妾?是因为臣妾一旦兵败山倒,后宫诸人,更无人愿意维护舒贵妃了,是么?”
弈澹越发动怒,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眼中尽是骇人的凶光:“你好大的胆子,仗着朕信任你,就敢秽乱宫闱!你如何能够母仪天下!”
窗外唯有风声漱漱,在斗拱檐角之间穿梭,在树叶枝桠之间流连,如泣如诉。
朱成璧悠悠道:“并无皇上说的那样不堪,臣妾也只是顺应民心所向罢了。”
“是私心?还是你所谓的民心?”弈澹无力地躺倒,愤怒异常的眼光终是一点点冷下来,好似香炉里燃尽了的余灰,冷到死,随风而吹散,飘渺无定、逐尘而落,直到最终湮灭于尘土,“你以为,你如此指责朕,便是你有了道理?身在其位谋其政,来日的玄淩,难道就能做到雨露均沾、不专宠于一人?帝王之道,远远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朱成璧明艳地笑着,拨一拨耳垂的金累丝灯笼耳坠:“无妨,左不过帝位牢牢握在手里才是最要紧的,往后的事,自然事往后再说。”
“你,很好!”弈澹的胸口剧烈起伏,犹如涌动的波涛,他抖心抖肺地咳嗽几声,终是软软躺倒在龙榻上,气息奄奄,几番动怒已经抽尽了他的全部气力,他缓缓伸出手去,颤得如秋风中萧索的枯叶,失尽生机,语带一丝恳求,“我……我求你……善待移光……善待清儿……”
朱成璧淡淡一笑,却依旧是无比恭敬:“您放心,臣妾,必定好好待她……”
弈澹眼中的绝望气息如潮水般涌现,他挣扎地再看一眼朱成璧寒若冰霜的容颜,终是颓然地归于平静。
许久,许久,朱成璧只觉得泪意纵横,心里麻木到似乎没有了任何感觉,她漫步上前,轻轻合上弈澹尤显不甘的双眼,徐步出殿。仪元殿外,月光清冷,如二十年前嫁入魏王府的那一夜,魏王犹在榻上酣睡,那方洁白的丝帕上有艳到极致的红,若芍药,若玫瑰,若极尽靡艳的美人蕉。
十六岁的自己,推开朱门而出,凉风席卷,有涔涔的泪意倾泻。
隆庆十二年五月十七的凌晨,与咸宁三十七年七月初九的凌晨,皆是大雨倾盆,毫无二致。
不远处,梁王周奕渮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伫立,黑狸毛滚边的斗篷有淡淡的微光曲折、流转。
心中似被极其锋利的利刃割过,尘封二十年的泪水汹涌决堤,朱成璧悲恸的哭泣隔着雨声似有匆惶的哀鸣。
“皇上驾崩!”
注:
1、车裂,就是把人的头和四肢分别绑在五辆车上,套上马匹,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拉,这样把人的身体硬撕裂为五块,所以名为车裂。
2、《史记?外戚世家》记载:景帝尝体不安,心不乐,属诸子为王者于栗姬,曰:“百岁后,善视之。”栗姬怒,不肯应,言不逊。景帝恚,心嗛之而未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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