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泪珠无限恨(2)
“皇上?”祝修仪凄惨一笑,似在自嘲,“皇上将我关在承光宫五年,五年啊!我在乎他做什么!”祝修仪紧紧攒着双手,直到指关节微微发白,眼中精光一轮,“更何况,嫔妾这样做,自然也是为了报答娘娘。”
朱成璧转瞬间明白过来,不由道:“当年,也曾有一人说过要为本宫行万难之事……”
“是叶德仪么?”祝修仪淡然一笑,“嫔妾有所听闻,只是叶德仪是昭宪太后的心腹,娘娘自然是不肯轻易相信她的。但是嫔妾,却值得娘娘信任。恕嫔妾直言,眼下娘娘虽是权倾六宫内外,但是皇上却迟迟听不进群臣的劝谏、不肯早立太子,若是有朝一日,皇上驾崩,留下了让玄清即位的遗诏,琳妃娘娘该当如何自处?”
朱成璧面上一惊,心底却暗暗抿出一缕喜意,静静道:“你倒知道的清楚。”
祝修仪转眸望着殿外如深海般的沉寂夜色,那一层又一层的夜色弥漫着席卷而来,仿佛要将置身于后宫桎梏的女子生生束缚:“夏梦娴之所以会败落至此,完全是因为她太过倚赖昭宪太后、故而思虑不周,嫔妾背水一战,自然要事事分辨仔细。”
朱成璧未置可否,漫不经心地捻起案上一枚棋子,似在自言自语:“后宫斗争,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就好比这盘围棋,黑子、白子,攻守对决,又岂有相让之意?但有的时候,以守为攻尚有胜算;相反,若是攻得急,破绽反而更早为人发现,迟早是要自招灭亡。”
祝修仪淡然一笑,只波澜不惊地望着朱成璧:“嫔妾招招过急,但亦是招招致命,自损八百,亦要杀敌一千!况且,嫔妾所作所为,眼下唯有娘娘发现,娘娘总不至于想力保摆夷贱婢荣登太后之位吧?”
朱成璧微微一笑,坦然迎上祝修仪探究的目光:“在这紫奥城,想要活得久,就不要让真正的心思为人所知,而想要活得好,就要猜中旁人的心思。本宫及不上夏梦娴那样好的出身,调度六宫也不见得比她高明,但有一点,本宫与她倒是不谋而合、见解相同,这六宫妃嫔可以平分春色,但不可以独占鳌头;可以各展所长,但不可以脱颖而出。打破均衡之格局者,若不能力压众议,便只有怨望加身。”
祝修仪闻得此言,唇角微微上扬,再度下跪叩首:“娘娘既然已有决断,那便让嫔妾为娘娘治一份大礼,一旦六殿下染上天花,娘娘的四殿下,便会是无可非议的来日之君!”
朱成璧心头突地一跳,发鬓的紫金八面镜和田玉步摇垂下的累累明珠打在耳后,才发现耳后竟是早已烧得火热,由了冰凉的明珠一碰,一股凉意一下子便直冲心底,仿佛是冬日里在暖阁中坐得久了,那地龙的热气一浪一浪打过来,扰得人心烦体燥,禁不住推窗而望、去感受殿外那星星点点的凉爽,冷风踏窗而过,逼得人紧了衣衫,连一颗热乎乎的心都沉静了下来。
朱成璧极力平复住心头的跳动,静静道:“不行。”
祝修仪一怔,似是不敢相信,忍不住出言唤道:“娘娘?”
“先是误诊天花,再是确诊时疫,然后又是天花,惹人怀疑不说,这档子事又是发生在本宫全权负责朝政之事与六宫之事的时候,恐怕旁人亦是生出揣度。”
朱成璧徐徐拨弄着镶金镂玉的护甲,那一粒粒鸽血红宝石光华夺目,却映出了祝修仪越发冷寂的容颜:“本宫承认,你的手段确是高明,但你也算漏了一点,自古以来,更新换代,莫不讲究一个名正言顺,皇上的身子虽是不济,但从未出现过什么大问题,如果皇上因为天花暴毙,来日皇嗣宗亲查到太医局的档案,自会发现种种疑点,本宫难辞其咎不说,淩儿也难以为自己登基一说正名,幼子孤母坐不稳天下,他朝国戚宗亲逼宫也不无可能;更何况,倘若玄清染了天花而亡,皇上却幸免此劫,以皇上对舒贵妃的宠爱,必得查出事实真相。”
朱成璧冷眼看着祝修仪:“到时候,不但你我二人难以活命,你的祝氏一族,本宫的朱氏一族,具是难逃厄运。”
缠枝金牡丹点银杏叶熏炉中的安神香盈盈如细雾弥漫,熏炉上惟妙惟肖地镂刻着十二生肖,仿佛是一年一年流转过来。君看蛰龙卧三冬,头角不与蛇争雄。祝修仪看着那龙腾蛇绕,忽然觉得,三冬寒日,离自己,实在是太近了。
德阳殿,逸逸地沉静着,紫金阆云烛台上的烛光微微颤动,光影错漏,如纱窗上扑腾的小虫。恍惚间,烛火之中,似是他的身影,默默地望着自己,跟十二年前,毫无二致。十二年,一个生肖轮回,变得,实在是太多太多,而那一直不变的,才当真叫人感动。
祝修仪眼中的绝望之气如雾弥漫,神色越发地冷寂,如熏炉中的死灰,燃尽了,消弭了,洇没于尘土,再无转圜那一日。
朱成璧徐步上前,一点一点将她僵直的手指掰开,沉静的声音直贯入她耳中:“本宫可以保你安度此关,但是沈太医,必须离开京城,你便好好住着你的承光宫,切记不得再生出任何事端。至于今日这一席谈话,你我权当没有发生过。”
待到祝修仪被白芷扶着退了出去,竹息适时递过一杯沏得极浓的苦丁茶,低低道:“其实,祝修仪的法子并非十分的靠不住,况且,历来改朝换代,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了去了,娘娘为何要不抓住这次良机?即便事发,也大可推到祝修仪头上。”
朱成璧抿了一口茶,皱一皱眉道:“祝修仪此人,眼下看来,已是狠辣十足,本宫也并无十足的把握可以掌控。再说……”朱成璧狡黠的一笑,贝齿一闪,映出一点莹润的寒光,“我何时说过会错失良机了?”
两三日后,宫里的时疫已得到了控制。这次时疫虽是爆发现得突然,但处理得及时,并未出现大规模的传染。只不过,弈澹依旧是时醒时睡,仍在关雎宫里将养,玄清则好了不少,不像开始那般病得满嘴说胡话了。
浣衣局,崔槿汐得了金嬷嬷的吩咐,匆匆放下手中的衣服出去,却是潘才人侯在外面,忙袖着手恭谨请安:“小主万安!”
潘才人见她一身的冰寒潮湿之气,嫌弃地皱一皱眉头:“你便是崔槿汐了?”
“是的,小主。”
潘才人扬一扬眸:“那好,本小主问你,祝修仪与你说了什么?”
崔槿汐一愣,不敢迟疑,忙回道:“修仪娘娘只是询问奴婢的病情,并无其他。”
潘才人冷冷一笑,劈面便是一个耳光扇过去,啪的一声如除夕之夜的爆竹响起。因着潘才人带了质地坚硬的錾玉亮银护甲,下手又快又狠,崔槿汐毫无防备,半边脸颊已然是高高肿起,隐隐还有几条血丝浮着,梳好的发髻也松散了,由着一头青丝轰地垂落。饶是脸上火辣辣疼得厉害,崔槿汐也不敢分辨,慌忙下跪,哀求道:“小主恕罪。”
宝琪是惜云阁的掌事女官,一向深得潘才人的信任,她扶住潘才人,假意劝说道:“小主仔细手疼,没得为了一个卑贱的奴婢伤了自己的身子。”宝琪转首瞥着崔槿汐,尖刻的一笑,叱道,“卑贱之人就是卑贱,小主问你话,你遮遮掩掩做什么!”
崔槿汐知晓今日难以躲过,叩首不止:“小主恕罪,修仪娘娘只是嘱咐奴婢,在风寒痊愈前不必洗衣而已,小主明鉴啊。”
潘才人怒极反笑,上前一步,用力抬起崔槿汐瘦削的下巴,厉声道:“她倒有功夫关心一个贱婢?你可是在诓我?”
崔槿汐微微发抖,极力平静着回道:“奴婢不敢。”
潘才人狠狠道:“本小主偏不信!你以为你是铁打的,什么都不怕么?”
宝琪眼神最尖,用力一脚跺向崔槿汐长了冻疮的右手,崔槿汐惨叫一声,却被潘才人死死掰住下颚、挣脱不得,忍痛哭诉道:“小主饶命!”
潘才人盈盈一笑,声音娇媚如春雨簌簌拂过花蕊,却隐隐透出狠烈之意:“饶命?本小主偏不!宝琪,狠狠掌她的嘴!”
“住手!”
潘才人吓得脖子一缩,匆忙回首,却是洛芳仪与恩嫔携手而来。恩嫔一脸怒容,呵斥道:“潘才人这是做什么!”
潘才人悻悻缩回手,草草施了一礼:“本小主做什么,用不到洛芳仪与恩嫔来管教。”
恩嫔示意了芷兰搀扶了崔槿汐起来,慢条斯理道:“那么,才人可否劳动口舌,告诉本小主一声,这名宫女到底犯了什么错?”
“她不敬小主,有所隐瞒!”宝琪眼见崔槿汐骤然得救,已是不满,此刻见恩嫔是打定了主意要维护崔槿汐,终是忍不住插嘴说话。
恩嫔微微一笑,目光却厉厉从宝琪的面庞刮过:“妃嫔说话,是你一个奴婢能插嘴的么?还是你家小主管教不善呢?本小主最看不得此等狂妄自傲、无礼失敬之人,芷兰,给本小主掌她的嘴!直到她学会分辨尊卑为止!”
“你敢!”潘才人没想到恩嫔居然敢对自己的人动手,气得柳眉倒竖、杏目圆睁,狠狠逼视着恩嫔镇静的双眸。
恩嫔伸手攀过一只报春花轻轻一嗅,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清朗:“这花开得倒艳,殊不知,春天既已经来了,自然会是万紫千红的,哪有一枝独秀的道理?时过境迁,过时的人也该善自珍重,如若不然,就只能是废物了。”恩嫔笑着觑一眼气得发怔的潘才人,缓缓道,“才人以为如何?”
潘才人紧紧握着指关节,正待出言,却被恩嫔生生截住:“况且你只是从六品的才人,本小主不才,却是正五品的恩嫔。本小主教训你的奴婢,又有何不可?”
“恩嫔太看得起自己了。”潘才人冷冷一笑,鬓边的卿云拥福簪垂下的细碎流苏微微晃动,如早春枝头的嫩芽,“本小主虽是从六品的才人,却是毓祥门堂堂正正迎进宫的正经小主,你虽是正五品的嫔位,却是从织造局爬上龙床的小小织补宫女。若硬要分个高低卑贱,恩嫔也该心中有数!”
注:“君看蛰龙卧三冬,头角不与蛇争雄”,出自南宋儒学大家朱熹的一首十二生肖诗。他把十二生肖名,巧妙地散嵌于诗句中。诗云:“昼间空箪啮饥鼠、晓驾赢牛耕废圃。时才虎圈听豪夸,旧业兔国嗟差卤。君看蛰龙卧三冬,头角不与蛇争雄。毁车杀马罢驰逐,烹羊酤酒聊从容。手种猴挑垂架绿,养得昆鸡(昆鸡:古书指像鹤一种鸟)鸣角角。客来犬吠催煮茶,不用东家买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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