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赶到延禧宫时,见宫门之内的庭院中乌泱泱的跪了一群宫人,便觉得烦躁不堪。就连那一小片池子里,咕呱自在的蛙鸣,此时竟也成了饶人心乱的噪鸣之音。何以后宫竟然没有一日消停的时候?
这么想着,皇帝冷峻的面色又添几抹霜痕,步子也越发的沉重:“常永贵,让人把小池子填平,朕再不想听见延禧宫有蝉鸣蛙叫之声,乱人心神。”
“嗻,奴才就办。”常永贵躬着身子,待皇上走进寝殿之中,才挥手唤了两个激灵的小太监:“没听见皇上说什么呢,赶紧让人去办。迟了当心你们的脑袋。”
传达了皇上的旨意,常永贵一刻也不敢耽搁,紧追上圣驾,一路跟着皇上走进了二进的院子,前的正五间靠东的一间。
皇后抱着啼哭不止的绵忻,心疼的垂泪,脚边伏地跪着满面血红的玉嫔。看样子显然是被赏了板子,两颊高高的肿起不说,且已经打的破皮冒血了。
四周立着的,尽数是储秀宫皇后随身带来的宫婢,却不见延禧宫一人伺候着。
见皇上来了,皇后有些不情愿的将绵忻交给了奶娘,这才缓慢起身,欠身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玉嫔听了这一句,忙不迭的调转了方向,伏在地上含糊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许是面庞肿痛,她的声音极为低沉,且如同口里含着东西,呜呜哝哝的听不清澈。皇帝只觉得心头郁闷,一股怒火熊熊燃起,直燎得他心情浮躁,很不能一时间把人都从眼前敢出去才罢休。
常永贵看出皇上心情不悦,少不得转移注意力道:“皇上您看,四阿哥哭的这样厉害,许是伤的要紧了。奴才这就传御医来瞧瞧,可别耽误了诊治的时机。”
“嗯。”皇帝哼了一声,算是应允。随即又抬起头对奶娘喝道:“抱过来,让朕瞧瞧。”奶娘哪里敢耽搁,紧忙就将四阿哥抱上前来。
“伤在哪儿了?”皇帝见绵忻脸上好好的,除了鼻涕和泪水,并未见伤痕,不由得问。皇后一听见这伤字,心不由就揪紧了,疼得她垂泪哽咽:“手上,臂上,灼热的蜡油,顺着绵忻细嫩的腕子就淌进了衣袖中,右臂一大片都烫红了,臣妾看着还起了小泡,一串都是。”
皇帝伸手握住绵忻的右手,仔细的卷起衣袖。皇后怕皇帝的动作太过粗鲁,少不得凑上前来动手:“皇上,让臣妾卷起衣袖,给您过目。”
“绵忻是朕的亲骨肉,难道朕就不心疼么?”皇帝冷冷的目光,犹如剑戟划过皇后的脸庞。唬得皇后匆忙的送来了手,由着皇上自己来卷。可绵忻的每一声啼哭,都让皇后觉得五内俱焚。她是多么想抱起自己的孩子就回储秀宫啊。
不用在意皇上会说什么,更不用饱尝骨肉分离的苦楚。
“怎么伤的?”皇帝看见绵忻手上,腕子上,甚至臂上,果然有一小串烫红的痕迹,严重之处也却是有皇后所说的小泡,可并不算眼中。只要涂抹些烫伤的药膏,几日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了。断然不至于这样兴师动众的问罪,还当着这么些宫人的面训诫玉嫔。
更用不着赏板子掌嘴,每一下都打在玉嫔娇嫩的脸颊上。挨打是小,可失了尊严却是大,若是心性尚高的女子,怕是早就一头碰死在眼前了。而皇帝担心的,恰恰就是玉嫔果然是这一类的女子。
这些年来,她淡泊孤清,宁肯孤芳自赏、顾影自怜,也不愿趋炎附势,攀附恩宠,到底也不是后宫里那一众庸姿俗粉能够相较的。可这样一个温顺甚至高傲的女子,在皇后眼里也没有什么分别。当打也就这样不管不顾的打了,这一口气顶的皇帝胸腔隐隐作痛,强忍着满腹的愤懑,却说不出口。
“绵忻不哭。爱新觉罗的子孙宁可流血也不能流泪,你可明白?”皇帝捧着怀里的幼子,既心疼又担忧。“很疼么?”
绵忻眨巴着眼睛,忽然止住了哭泣,奶声奶气的说了话:“皇阿玛,不疼,额娘疼。”
“绵忻,你会说话了?”皇帝忽然就笑了,两岁的绵忻终于会说话了。“怎么也不早告诉朕?”这话是问玉嫔,却没有皇后什么事儿。
玉嫔微微露出喜色,却不敢微笑,脸上的痛楚钻进了心,稍微一动,就不定会触痛泪腺似的。“回皇上,臣妾不知,绵忻许是这会儿才开口说的。昨个儿,还只会叫额娘……”
依然是唔哝的声音,皇帝却听得格外清亮:“你起来吧。”
扬起头对上皇帝温润的眼眸,玉嫔不禁心头一热:“谢皇上。”
皇后却不乐意了,少不得愤懑的剜玉嫔一眼,才欠身向皇帝请示:“皇上,绵忻会说话是早晚的事儿,这与玉嫔有何干系。再者,皇上嫡亲的皇子也是可以疏于照顾的么?
索性是烫伤了手臂,若是再有更严重的,要怎么办才好呢?若是不罚,后宫人人均心存侥幸,阿哥所里的嬷嬷奶娘们也效仿此种行径,往后妃嫔们的孩子,不都得紧紧拴在自己身边才好。谁又敢放手交给旁人去!”
“那么,依照皇后的意思,当如何处罚?”皇帝的声音自然是听不出情绪的。曾几何时,他也十分在意皇后的感受。两个人毕竟是从府里走过来的,若说没有一点情分在,也不可能。然而再深的情意,也经不起消磨。
这样无休无止的闹下去,当真令人烦不胜烦。
“起码也要降为常在,禁足一年,将四阿哥带出延禧宫,以儆效尤。”皇后的脸色阴冷无比,一想起绵忻所受之苦,便觉得每一根神经都刺痛的厉害。这种锥心的感觉,难以平息难以消失,简直折磨的她怒火中烧,恨不得将玉嫔撕成碎片。
“皇阿玛,不罚。”绵忻抹着泪,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与皇上四目相对。眼神里满满是祈求之色,尽诉着他稚嫩的心。“不罚。”
皇帝恻隐之心动,却不料为玉嫔求情的竟然是绵忻,鼻翼竟也泛起了酸意。“绵忻,你的伤还疼不疼?”
绵忻摇了摇头,嘟着小嘴不断的重复:“皇阿玛,不罚,不罚……”
玉嫔怜子之心溢于言表,满心的温热化作一颗一颗的泪珠。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何尝会感觉不到。后宫之中,只怕除了如玥,也唯有绵忻这样真心实意的待自己。
这样想来,玉嫔也绝对愧对了四阿哥,叩首谢罪:“皇上,臣妾疏于照顾四阿哥,才致使四阿哥被滚烫的蜡油灼伤。在情在理,臣妾的确当罚。可是皇上,这一年来,臣妾与四阿哥相依为命,这延禧宫就是四阿哥的家了。求皇上您不要把他带走,臣妾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皇后一听这话,当时就急了。“好一个郭络罗玉淑,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四阿哥乃本宫所生,本宫才是她嫡亲的皇额娘,储秀宫才是她的家。就凭你区区嫔位,还想拦着本宫的皇子不放手么?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先前是吃了有毒的奶黄酥,这一次又是深夜给热蜡油灼伤。若非宫人发现的及时,走了水,岂非要本宫的四阿哥稀里糊涂的断送性命为你的愚蠢。你究竟存了什么心?难为皇上与本宫这样的信任你,可四阿哥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
寻常人家的孩子,还是争嫔位的工具,又或者你这长久无宠的宫嫔,不舍得松开手的护身符?”
皇后越说越急,气焰嚣张,直挺挺的一个巴掌盖过来,正落在玉嫔血迹斑斑的面颊上。
这力道又猛又突然,玉嫔没有一点防备,整个人重重的侧倒摔躺在青砖地上,咚的一声响。
皇帝怀里的绵忻哇的一声就哭了一来,一边哭还一边挣扎着,不肯再让皇帝抱。一连几脚都踢在皇帝的胸口,力道还不算小。“绵忻,你这是要干什么。看着皇阿玛,不许哭。”
皇帝有些恨铁不成钢,却是常永贵从旁提醒:“皇上,许是四阿哥想去看玉嫔娘娘,又不会说,心里着急才如此。”
这么说,皇帝也觉得有几分像,少不得将绵忻放下。“绵忻,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绵忻的脚一落地,就不管不顾的冲到了玉嫔身旁:“额娘,额娘……”
玉嫔被这一巴掌打的有些发懵,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却见眼前的绵忻早已哭成了泪人。她伸手,却刚想着替绵忻抹去眼泪。
却是皇后一把将绵忻揽住,硬生生的抱了起来:”绵忻不哭,到皇额娘这儿。皇额娘带你会储秀宫,咱们回自己的宫里去。皇额娘答应你,再也不让人欺负你了。不哭了绵忻。”皇后心疼的恨不能替绵忻受罪,可怀里的小人儿一定也不受用。
绵忻挣扎不出皇后的怀抱,忽然做出了一件令众人始料不及的事儿。他伸长了小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学着皇后方才的样子,一巴掌打了下去。正落在皇后的腮边,脆响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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