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要回老家看看。
可却是直到第二年春天,老两口才终于走出金陵城。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老两口乘坐着由大毛化作健马拉动的宽大马车,慢悠悠的走出金陵城,随行的侍卫宫人加在一起都不超过二十人。
他们沿着当年从陈县迁都至金陵的路,一路走走停停的回家去。
就见当年来时,道路两旁渺无人烟的荒地,已经变作了一方方整齐的梯田,到处都是挽着裤腿在梯田里插秧的农户,春光中都飘荡着喜庆昂扬的山歌声。
陈胜换了一身儿粗布麻衣,腆着脸到处去跟人搭话,旁敲侧击这些农户对国民政府的各种政策怎么看,惠农政策有没有落到他们身上来。
沿路的百姓们,瞅着穿得跟个下力人一样、还身带残疾的陈胜,也只当他是这支车队里的养马的马夫、赶车的把式,再加上他说话又好听,也都乐于和他答话。
他们一起坐在田垄,就着水田里整整齐齐的秧苗啃蒸饼,唾沫星子四溅的抨击国民政府的某某政策有多不合理。
他们一起坐在树荫下,就着粗瓷大碗大叶茶,义愤填膺的怒骂某某官老爷们当官不为民做主,只知道折腾百姓捞政绩。
每每农户们知晓眼前这个耷拉着半截空袖管的干瘦老头,是红衣军老卒的时候,都会不由分说的硬拽着他上家去,热情的杀鸡宰鸭请他打牙祭,询问他人皇陛下的近况。
陈胜总会美滋滋的啃着鸡鸭回道:‘我就一大头兵,我哪知道人皇陛下的近况呀?’
然后总会收获一阵失望的叹气声和都都囔囔的话语。
虽说有些肤浅、有些眼窝子浅,可陈胜每每听到这些一辈子都不曾离开过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的农户们,操着一口乡间俚语,关心他的身体好不好、吃饭香不香、工作累不累时,他心头真热乎的就跟寒冬腊月天里,有人往他怀里塞了小火炉一样。
每次他拎着农户们硬塞给他的土特产,挺着干瘦的胸膛、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回到马车旁,将手里的土特产递给阿鱼时,他的表情都骄傲的好像他递过去的不是三五个熟鸡蛋、不是六七块蒸饼、不是一小刀腊肉,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宝贝!
阿鱼都发现,这趟出来,他脸上的笑容舒服多了……
他们一路向着陈县进发,一路有各种各样的政令从这辆马车上飞回金陵。
后来,当王廷侍卫们拿着陈胜的回礼,挨个挨个给这些曾经热情招待过陈胜的人家送回来时,他们才终于得知,当初他们招待的那个老头儿,就是人皇陛下。
……
时隔二十五年。
陈县陈家大院里又飘起了鸟鸟的炊烟……
陈胜坐在厅堂前的台阶上,目光一寸一寸的扫视着这座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庭院。
二十多年无人居住的院落,即便地方的官员们再用心维护,仍旧有许多东西都不可避免的腐朽了,地方官员们兴许是怕他回来见了伤心,又自作主张的用一模一样的材料替换了那些腐朽的陈设,以为他会认不出来。
可哪有人会认不出自己的家呢?
院子里那颗梨树换过了,枝桠朝向不对。
院墙的砖瓦也不对,以前没这么整齐、没这么新。
厅堂的门窗也不对,当年他留下剑痕没了……
可即便是这样,这间院落里依然到处都是赵清的身影。
伙房那边有她做饭的身影。
厅堂那边有她叉着腰气呼呼冲出来的身影。
大门前有她站在灯笼下等他回家的身影……
似乎她一直都在这里候他们回家,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伙房那边,正在做饭的阿鱼,切菜切着切着就走神、炒菜炒着就发呆,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流泪满面。
有的人还活着,但他早就已经死了。
而有的早就死了,但她却永远活着。
……
从陈县出来,陈胜并没有如约返回金陵。
而是扔下了车撵,带着阿鱼在大汉境内来了一场想去就去的旅行。
他们去峨眉山看了日出,还捎带手的教训了那里的猴子。
他们去湄公河畔看了大象,还品尝了那里的菠萝和香蕉。
他们去了南海金色沙滩上晒了日光浴,日啖荔枝三百颗。
他们还去了瓜州、雪域、贝加尔湖……
有大毛做脚力。
清晨时分还在泰山之巅看日出。
晌午就在岐山街头端起一碗臊子面了。
人们走上街头舞动龙灯庆祝新春佳节之时。
他们却在珠穆朗玛峰之巅围炉煮茶……
这一次,陈胜终于自私了一回,彻底抛下国事,去做了一回仗剑走天涯的侠客!
路遇恶霸欺行霸市、欺男霸女,他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上去就一剑削首。
得闻贪官污吏草管人命、仗势欺人,他直接冲进衙门里将其抓出来当街打死。
要遇上抨击时政的茶会闲聊,他混在人群中骂得比谁都大声。
有那饥寒交迫的贫民,他忙前忙后的给人找医生、找住处、找工作……
旁人不敢管的事,他敢管。
旁人不敢说的话,他敢说。
大口酒。
大块肉。
有酒乐逍遥,
无酒他亦颠!
当国民政府实在是扛不住舆论的压力,在韩非的授意下曝光这一对声名鹊起的“神凋侠侣”,就是人皇陛下本尊以及虞夫人的这个“真相”之时,整个大汉都沸腾了!
所有的贪官污吏、土匪恶霸,无不是惶惶不可终日,总觉得下一秒人皇陛下那勇勐盖世的剽悍身影就会撞破墙壁冲进来,乱拳将自己打死,个个都恨不得就地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连以往那些懒政怠政庸政的无能官吏,都像是屁股上勐插了一刀的烈马,齐齐开始加班加点的处理以前积压的政务、弥补以往犯下的过失,唯恐有一点不好的风声传到了人皇陛下的耳中……虽然这个几率不大,但他终究是存在的,且完全随机!
这谁敢保证人皇陛下的太阿剑,不会落到自己头顶上?
一时之间,大汉的风气前所未有的好,说一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都不为过!
而韩非的釜底抽薪,虽然极大的干扰了陈胜与阿鱼的旅行体验,但仍然没能打消老两口继续旅行的兴致。
陈胜依然带着阿鱼满大汉的乱窜,只是极少再进城了,免得被太过热情的百姓们打扰。
不过不要紧……
想打牙祭了,他们俩就去草原上找伯父陈骜,中原牛肉金贵,纵然陈胜是人皇,不到逢年过节也吃不上一回,但去了草原上,可以放开了肚皮造了,管够!
陈骜虽受限于天资止步大宗师之境,但有凉王的王位滋养着,寿数纵然达不到庄周、鬼谷子他们那个等级,无病无灾的活个一百四五十岁也只是等闲!
按照一百四五十岁的大限来算,陈骜如今还正处于壮年!
要不高兴了,陈胜就领着阿鱼去中东找项羽,以切磋的名义胖揍这厮一顿!
项羽开荒中东多年,如今已卓有成效,麾下不过十万虎贲军将士,却控制了一块比当年的孔雀王朝还要广袤的土地,如今正在中东大搞殖民政策,为大汉的发展提供原材料,等待条件成熟之后,就会带着大军和土地一起回归大汉麾下!
不过这厮身为大汉唯一的武圣,实力彪悍、性子狂傲,平素谁都不服,也就白起能凭军功压他半头。
可对上陈胜,他是真一点脾气都没有,陈胜去了四次,就将他按在地上结结实实的摩擦了四次。
等到陈胜第五回去,他来拜见陈胜时,连护腕都不敢戴了,见面就一口一个“世兄”的叫着,那眼巴巴的小表情,就像是在说:‘我都管你叫哥了,你总不好意思再揍我了吧?’
老两口这一撒欢,就在外边旅行了整整两年有余。
直到汉历十五年,老两口才终于回了金陵……不是陈胜浪够了,而是李信不行了,硬吊着最后一口气,死活要再见他最后一面。
……
或许,就像是老树发新芽前,总会一茬一茬的掉落枯叶、枯枝。
又或许,是大汉国运之力对这些早就该死的大汉重臣的滋养作用,终于到头了……
李信的离世,就像是终于拉开了大汉重臣凋零的序幕。
先是李信、后是蒙恬……这俩大汉柱国大将,在过往的征战中消耗了太多的精髓,再加上武道止步宗师境,纵有大汉国运的滋养,也终究没能令这二人挺过九十岁这个门槛。
跟着是陈刀、季布,这两员以前常与李信、蒙恬搭班子的老将。
陈刀好些年前身子骨就不太利落了,陈胜早就劝他卸甲,可他舍不得白虎军区,舍不得那些他带了半辈子的兵将,对陈胜的请求一推再推,直到身子骨实在是顶不住瓜州的风沙后,才终于卸甲回归金陵安享晚年,给陈守作伴。
不曾想,他在瓜州的风沙雨雪中熬了二十年都不曾垮塌的身子骨,回到金陵这个花花世界后,却只熬了两年,就熬没了。
至于季布,依陈胜对他的了解,那货应当是被李信、蒙恬、陈刀的接连离世影响了精神状态,总觉得轮到他了,就再也撑不住了。
那货向来是个没主见的,当年从他亲卫队长的位置上走出去,都做到军团长了,却还像他的亲卫队长多过于像一军之长。
季布之后,又是陈平、周章……
几乎是每隔个几个月,就会有人匆匆忙忙入宫,告诉陈胜,谁谁谁快不行,如今吊着一口气,等着见他最后一面。
陈胜是能理解他们的。
他们效忠于他效忠了一辈子,临了期盼一个有始有终,顺带好让他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扶照一下他们的后人……这不过份吧?
这当然不过份!
所以,纵然每次送走一个老部下、老朋友后,陈胜的心情都会阴郁上十天半个月。
但每每有人入宫报信,他仍会带着笑容前去,去陪着一个个神智或模湖、或癫狂的老部下、老朋友,一起细数过往、一起追忆当初,安抚好他们最后时刻的情绪,满足他们最后时刻的请求,让他们都能带着笑的离开这个人世……
有人说,每个人过去的人生,都只存在于他人的记忆里,每一个熟知你过往的人离去,都是在你过往的人生当中割裂了一块巨大的碎片,当所有熟知你过往的人都离去后,你过往的人生也就不存在了……
随着一位位老部下、老朋友的离去。
陈胜越发的感到孤独,时光仿佛变成了一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湖水,慢慢的漫过他苍老的身躯、吞噬他疲惫的灵魂……
他慢慢的不怎么再处理事务性政务,甚至都不怎么再去晏清殿,只有一些涉及国家发展方向的决策会议,他才会出席,但也是旁听居多。
他渐渐的看不懂大汉的科学发展方向,努力回想了许久,才从零碎的记忆中找到“赛博朋克”这个连他自己已经忘了是什么意义的形容词。
他开始每天醒来,都下意识的先触碰一下身畔的阿鱼。
他开始每天晚上,都带着阿鱼一起去长安区和老父亲一起吃晚饭。
他开始三两天头就招呼着各自成家的孩子们,说又有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韩非与范增时常入宫来看他。
范增一日比一日老,过往推算天机、推衍人事折过的那些寿,已经开始作用在他身上,眼瞅着就没几年活头了,以致于他现在看陈胜的目光里都充满了忧虑,就像是唯恐陈胜走到自个儿前头了,自个儿不能像李信、蒙恬他们那样,落一个善始善终。
而韩非则是时常对他说起大汉天赋人权的推行进展与成果,详细到律法编写的新条文,以及一些地方上民告官、百姓为谋求合法利益游行示威等等具体事件。
每次他说起这些的时候,陈胜都会听得格外专注。
也唯有韩非说起这些的时候,他思索而沉静的目光,不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大汉十九年,陈守病倒了,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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