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你……”
师父没有睁眼也没有开口,只是费力轻轻摇头,脸上表情,悲伤怜悯。
安桐望着空中的任东来,喃喃说:“已经完全消散了,东来,东来……”
接着,安桐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放声大笑,眼中却是老泪纵横,他的身子在剧烈颤抖着,然后开始手舞足蹈,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小老儿名叫安桐,本事不大年纪不小,安桐有个好师弟,名字就叫那任东来,东来小儿年纪不大本事不小,要说那任东来,他是顶天立地好男儿,诛徐鸿越灭文刚,六道轮回谁最强……”
安桐嘴里唱着自己编的歌谣,唱了几句开始痴笑,笑了几声又开始嚎啕大哭,哭着哭着再开始唱歌……
瑜伽士死了,Peter死了,任东来化掉斯巴霍轮回图,已经走上不归路,安桐早已是一把年纪的老人,在连续的沉重打击下,竟然失心疯了。
索次与我一同查看师父的伤势,师父身上受了多处重击,不过最为致命的,应该是胸口的伤,解开他的长衫,就看到触目惊心的三条并排的伤口,伤口极深,已经可以看到皮肉之下的骨头,这三个血洞正在往外流血,这是三叉戟造成的伤。
我连忙脱下衣服盖在师父的伤口上,可这种程度的伤口,莫说是衣服无法止血,就算是最顶尖的医院,最优秀的医生,怕是也回天乏术了。
师父终于睁开眼,看着我,轻声说:“小帅,不用白费心思了,我让你们走,你们不走,现在好了,都特么给老子陪葬了,你们一个个都特么什么选手……”
“老大,你别说话,你别说话了,咱们走,咱们现在就走,我认识很多医生,我本身就是学医的,你相信我,这点伤算不得什么,很快你就能生龙活虎的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打狗……”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却挤出笑容,又拉着索次说:“索次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师父这点伤根本算不得什么……”
安桐在一旁唱歌,任东来在空中盯着我们,既不开口,也不动手。
索次拉着师父的手,眼中流下泪水,还附和地说:“对,小帅你说得对,这点小伤,这点小伤不打紧的……”
忽然,我听到脚步声。
抬头循声看去,声音来自西屋。
西屋的门从里面打开……
她从西屋走出,穿着裁剪得体的藏装,个子挺高,又瘦,更显高挑……
她一出来,天地失色,我忘记了空中虎视的任东来,也忘记了身边身负重伤的师父,她皮肤白皙,双眼皮,水汪汪的大眼睛,眼里似乎有两个小太阳,会笑会发光,瓜子脸,美人如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两弯罥烟眉,一双含情目……
所有美好的词语,用来形容她都显得苍白无力,她身上有股很淡的香味,很淡,就像是中秋过去一段时间的金桂,金桂花将谢未谢时的淡淡香味,不浓烈,却真切……
山风袭来,吹在她剪裁得体的衣服上,风把她身上的藏装吹得紧紧裹起来,将她凹凸有致的身材衬托得很美……
四年没见,美人依旧。
曲珍,我找了你四年了,你一点都没变。
我情不自禁站起来,看着眼前魂牵梦萦的人儿,颤声说:“曲珍,曲珍,曲珍……”
曲珍那双会发光的眼睛也在看着我,走过来,轻声说:“孙小帅……”
我将曲珍拥入怀中,曲珍的身体很冰冷,四年前的藏历新年,我俩漫步在洞措乡的月色下……
“曲珍,我找得你好苦,四年了,曲珍,你别走,我知道答案了,我生之前谁是我,我去之后我是谁,冥冥中的力量,我知道了,那就是轮回！我生之前,依然有我,我去之后,我还是我,我会继续轮回,继续存在……”
曲珍的身体在发抖,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孙小帅,我也不想走,可是……”
说着,她发出一声轻叹,这叹息声很小很轻,在我心头却泛起无尽的涟漪……
“曲珍,别走,没有什么可是的……”
曲珍轻轻推开我,一双会发光的眼睛已泛起泪花,依旧轻声说:“孙小帅,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也不想走,但我没办法,孙小帅,你走吧,忘了我,忘了我……”
山风吹在曲珍身上,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体那种淡淡的香味。
“我忘不了,曲珍,我忘不了你,你别走,你哪都别去,咱们走,咱们一起离开这里,你想去哪,咱们回阿里,回改则,回洞措乡,你爸已经当乡书记了,咱们去你家给他的惊喜……”
“孙小帅,我的爱人,你我早已相视千年,千年之前,空中指引你的空行母,就是我啊……可惜,咱们最终不能走到一起了,可惜……”
“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熟悉,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心生怜爱,曲珍,跟我走吧,远离这是是非非……”
“千年之前,我被射杀,千年之后,我还是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你走吧……”
“我不走,我哪都不去,曲珍,你在哪我就陪在哪,纵然天崩地裂,纵然江河倒流,我愿做你相濡以沫的涸辙之鱼,陪你到最后,陪你到世界的终点……”
“孙小帅,你听我的话,走吧,既知不能白首,何必苦苦相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为什么,曲珍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里,只有你,只有一个曲珍,便是天下之大,也再难装下别人,你跟我一起走……”
“十年几度鬼衔冤,一梦红尘静坐禅,千载弹指沧海尽,万古悠悠话嫣然。”
说完这首诗,曲珍闭上眼,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曲珍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不再流泪,一双眼睛里,有一对燃烧的小太阳。
她对我笑笑,这笑容,残忍、凄凉。
“曲珍,我爱你,你早就融入我的心中,这一生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之后的每一世,你都在我心中……”
“你也在我心中,从千年之前,你骑着染成黑色的白马,去行刺朗达玛的时候,我就无法自拔爱上你,我也想,有朝一日能够与你长相厮守,直到容颜老去,直到化为白骨,我都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等到咱们再次投胎为人,为狗,为草木,为饿鬼,我都要与你相依……”
我猛地点头,颤声说:“嗯,无论你变成什么,我都守在你身边,我都守在你身边……”
“可是这一世,咱们即将分开……”曲珍眼中再次泛起泪光,她缓缓伸出手,按在我的胸口,这是心脏的位置,然后她轻声说:“在我死后,我想住在这里,不再离开,咱们分别千年,为何命运如此不公,我恨这苍天,恨这大地,恨这造化弄人……”
“曲珍,你别乱说,你不会死的,你要好好活着,你早就在这里,住了千年……”
“真的吗？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看了我那么久,是不是觉得我很眼熟？哈哈,那就对了,因为我在你心里,已经住了千年,我还没住够,我还要再住上千年万年,我哪里都不想去,我就想一直住在这里,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我跟你说的话吗？”
我再次猛然点头,说:“记得,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从不曾忘记,从不曾忘记……”
“记得就好,我怕你忘了,你知道吗,虽然我嘴上说等你出去以后就把我忘掉,可是我心里最怕的就是,你真的把我忘掉,我怕你忘了我,怕你忘了我……”
“不会忘的,咱们一起出去……”
“孙小帅,你看着我,好好看着我,我怕,以后你再也没有机会,这样看着我了,你一定要记住我的模样,记住我的模样……”
“我记住了,你的样子,早就刻在我心里,便是历经千百次的轮回,我都不会忘记,这一世不会,以后的每一世也不会忘记,我记住了,曲珍你别哭,哭肿了眼就不好看了……”
“不好看了你还记得吗？容颜老去,你还记得吗？我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我说的是永远,不是一天一年一世,而是永远……”
“我记得,我见过你最美丽的笑容,见过你最凄凉的哭泣,我永远记住你,不是一天一年一世,而是永远,灵魂不灭,我就永远记得你……”
“那就好,这样的话,我就没什么遗憾了,没遗憾了……”
曲珍的话,让我心头一紧,接着内心深处传来极度的不安,我一把抓住曲珍的手,将她紧紧抱住,生怕下一刻,她会消失不见……
怀里的曲珍轻轻推开我,她已擦干泪痕,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忧伤和悲怆,而是一种毅然决然的果决。
“曲珍,你……”
曲珍还没开口,空中沉寂多时的任东来口中发出低声的嘶吼,我抬头看着任东来,他依旧是面无表情俯视我们,之前茫然的双眼中却充满了愤怒。
师父靠在墙边,同索次一人点上根烟,看着任东来,然后师父小声说:“小帅,任东来要下杀手了,咱们一块儿上路,倒是不怕孤单。”
师父笑了,笑得凄凉惨淡,黯然无光的眼中,写满深深的绝望。
曲珍则说:“老吴,你们不会死的,你们谁都不会死……”
说完,她伸出手揽住我的脖子,轻轻吻在我的唇上……
我闭上眼,感受末日到来前的温存,曲珍身体很冷,嘴唇却很热,在我伸手想要搂住她的身体拥入怀抱的时候,她却忽然一把推开我,力气很大,我身上没什么力量,被曲珍这一推,一屁股坐在地上。
连忙站起身,曲珍却已缓缓上升,浮在空中。
曲珍又看了我一眼,这一眼不过刹那间,却仿佛已是永恒。
心中的不安达到极致,身子开始无端颤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似乎正在被剥离,我忽然意识到,曲珍再看我的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了……
曲珍的身体继续上升,直到与任东来齐平,看着面前已经丧失理智沦为杀神的任东来,曲珍发出无奈的轻叹,这一叹,直教人肝肠寸断,站在地上的我已经泪流满面,高声呼喊曲珍回来。
可是曲珍并不理睬我,只是盯着眼前的任东来。
在曲珍这惊世一叹之后,任东来忽然双手抱头,脸上呈现出极度痛苦的神色。
曲珍开口了,她的声音充满了柔情:“东来,感谢这些日子你的照顾,也感谢你,一直没把我炼化,平心而论,你是我遇到的最优秀的男人。”
任东来抱着头,痛苦地摇头,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艰难开口说:“曲……珍……？”
曲珍继续说:“千年之前,你将我射杀,是因为你嫉妒贝吉多杰,千年之后,你不忍炼化我,却不是因为愧疚,这一世的你,远比千年来每一世都强大,你想超脱六道轮回,摆脱生死书的束缚,我可以理解,即使你将我炼化,我也不会怪你……”
任东来不断摇头,似乎曲珍的话字字戳中他的心。
“可是东来,你知道吗？即使你是我遇到的最优秀的男人,但我依然不爱你,我欣赏你、尊重你、甚至有时候有些崇拜你,但我并不爱你,我的爱人,是他……”
曲珍在空中伸出手,指向了我。
任东来发出一声长啸,然后又用干燥沙哑的声音说:“住……口……”
“东来,你总是不肯承认,但事实上,你是嫉妒他的,你容不得哪怕一次的失败,所以你不惜化掉斯巴霍轮回图,不惜生命的代价,也要击败吴建,吴建的小帅的师父,你觉不允许自己败给小帅的师父,对吗？”
“东来,你一向标榜完美,不肯在自己生命中留下任何污点,他跟你不一样,相比之下,他更加真实,更加坦然,他可以接受失败,可以接受不完美的自己,也可以接受不完美的我,但是你不行。”
“明白了吗？为何我爱他,却不爱你,那是因为他比你更有人情味儿,东来,你一心想要超脱六道,却因为感情上的桎梏,迟迟没能成功,这没什么,我喜欢真实的人,喜欢真实的你,你对我的好,我一直记得,但是喜欢和爱,不一样……”
曲珍一席话道来,听得我目瞪口呆。
任东来也暗恋或者明恋曲珍？他是我的情敌？
任东来是绝顶强者,即便不化掉斯巴霍轮回图,其实力也在我觉醒如来藏之上,他长得比我帅,什么都比我强,可是听曲珍的意思,她只中意我……
任东来已然失控,他不断地歇斯底里咆哮:“住口！够了！你不要再说了！”
站在地面上,也能感受到任东来急剧翻腾的情绪和汹涌澎湃的力量,他正在蓄积力量,他彻底被激怒了,即将失控……
“东来,你何必活得这么累呢？你得到了无上的力量,得到了横扫天下的实力,得到了睥睨苍生的修为,但是,你最终得不到的,是人心。”
“你可以征服天下,但是征服不了一颗拳头大小的人心,我的心,早就交给了他,他的心,也永远属于我,这是你穷尽一生之力,也无法得到的,你为何不放弃？倘若你早就将我炼化,超脱于六道之外,又怎会有今日的痛苦？”
“十年几度鬼衔冤,一梦红尘静坐禅,千载弹指沧海尽,万古悠悠话嫣然。东来,你明白吗,时间,在我和他之间,并不存在,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曲珍说完,闭上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她缓缓张开双臂,似乎想要将这天地拥入怀中……
曲珍的脸上,带着解脱的笑,释然的笑,没有遗憾,没有畏惧……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狭长的眼角滑落,自空中落下,我下意识伸出手去接这滴泪珠,心里的感觉很奇妙,这颗自曲珍眼角滑落的泪珠,对我很重要。
泪珠触手,并未散开,而是开始渐渐凝聚,越来越大,直到变成一个鹌鹑蛋大小的明珠……
还君明珠双泪垂……
明珠看不出质地,反正不是泪水,外表坚硬,形状是规整的球形,晶莹剔透,闻之有异香……
握紧明珠,我抬头看空中的任东来和曲珍,二人相隔不远,曲珍紧闭双眼,打开双臂拥抱世界,任东来的身子不断颤抖,而后缓缓伸出右手……
在他伸出右手后,立于虚空三叉戟飞到他手中,“啊……”任东来发出一声凄惨绝伦的吼叫,整个人闪电般出手……
他朝曲珍冲了过去,三叉戟没入曲珍的胸膛,贯穿曲珍身体后,从曲珍后背射出,射出去的三叉戟上沾满了曲珍的鲜血,三叉戟不再漂浮,重重落在地上……
“曲珍,曲珍……”我身上力量全无,看到任东来对曲珍出手,却无力阻止,只能呆呆看着。
任东来漂浮在曲珍身边,负手而立,高高扬起头颅,一脸绝望与悲怆。
曲珍的身子还漂浮在空中,她张开的双臂没有力量地垂下去,胸口是可怖的三叉戟造成的贯穿伤,将她藏装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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