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要完全烧尽一具完整的尸体,需要大概四个小时,现在是冬季,天冷倒没什么,但是在三四十度的炎炎夏日,烧尸匠还要在火葬台,顶着大太阳,不住控制火势,直至一具尸体完全烧尽,实在是辛苦。
师父又指着面前的帕斯帕提塔神庙说:“这烧尸庙,有个规矩,非是印度教徒,不得入内。”
我和小胡若有所思点点头。
烧尸匠是社会的底层,往往都是奴隶出身,虽然奴隶制已经废除多年,但是曾经森严的社会等级,还是深入人心。
而这些烧尸匠,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首头陀,这是印度教中最为低贱的种姓。
此时我们能够看到的八个火葬台,有三个火葬台上正在进行烧尸仪式,我们就这样近距离观望,看首头陀在火葬台上搭起树枝和木柴,平放上死者的尸身,点燃,用长竹筒控制火势,直至火势渐渐变小,继而熄灭,烧完的骨灰洒进圣河……
我没有计算一具尸体从点燃到完全烧尽是不是要四个小时,但是从尸体燃烧的进程来看,四个小时,或许还是保守说法。
渐渐地,我们都被最左边的火葬台吸引,准确地说,是被那个火葬台上的烧尸匠,也就是首头陀吸引,这时候他负责焚烧的尸体已经快要烧完,火势越来越小,原本熊熊大火引燃的青烟,熏得我们无法直视,但是现在,他已经完全暴露在我们面前。
这位年长的首头陀,我认识,师父也认识,小胡并不认识。
他年龄很大了,身形有些佝偻,还拿着两米多长的竹筒,在控制最后即将烧尽的火势,等火烧尽,将烧完的骨灰,连同还未烧尽的木料,一同堆到圣河巴格玛蒂河中,奔腾的河水很快将骨灰与木料冲走,这意味着,这名逝者已经进入新的轮回……
他佝偻着腰,沿着火葬台旁边的台阶拾级而下,用个不大的木桶提了一桶圣河之水,再拾级而上,用桶里的水仔细冲洗刚刚焚烧尸体的火葬台。
一桶水明显不够用,他再次提桶下去取水,再来冲洗,如此反复了七遍,直到火葬台被完全冲洗干净,只余下上面烧黑的水泥地面。
他的动作不快不慢,看起来很是娴熟,如果不是认识他,我肯定以为他在这里已经烧了半辈子的尸体。
他是,曾经见过多次的,在阿里札达县古格王朝遗址门口看门的老大爷。
我们去过古格遗址多次,见过这老大爷多次,印象中,他耳聋眼花,跟他问个事情,他笑嘻嘻点头,给他打个招呼,他笑嘻嘻点头,去的时候,他笑嘻嘻点头,走的时候,他笑嘻嘻点头。
可是我决计没有想到,古格遗址门口看大门耳聋眼花的老大爷,竟然会出现在尼泊尔的帕斯帕提塔神庙前,做了印度教的烧尸匠,最低等种姓的首头陀。
清理完了火葬台,老大爷靠在沿河坝上坐下,掏出一张看不出本色的帕子,轻轻擦拭额上的汗水,然后从腰上拿出一根看似铜质的老烟枪,点上后,吧唧吧唧抽起来,脸上露出平淡的微笑,似乎刚才帮着那位死者火葬再入轮回,是一件让他很满足的事。
他比在古格的时候要更黑一些,更瘦一些,不过看起来精神倒还好,比起当初在古格遗址见他时的老气横秋,现在算是好太多了。
我小声跟师父他们说了自己的发现,师父点头表示知道,又跟小胡说了一番古格遗址贡觉加措与任东来的恩怨,以及这看门老大爷的事。
没想到在尼泊尔,会先后遇到任东来、瑜伽士和老大爷,我更加断定师父叫我和小胡过来,不是简单的搬货清货,而是另有所图,直觉告诉我,很可能跟老大爷有关。
正在我请示师父要不要去跟老大爷打招呼的时候,在前方道路尽头的拐角处,出现两个熟悉身影,一个穿黑色中山装,一个邋里邋遢不修边幅。
师父对任东来和瑜伽士的出现,没有多大反应,看不出波澜,小胡却一脸紧张看着二人,摸了摸后腰,才发现自己没带匕首。
我兜里倒是有普巴杵,但是就凭我那把小小的普巴杵,实在无法对付眼前的两大高手。
师父却气定神闲,似乎胸有成竹。
任东来和瑜伽士朝老大爷走去,在老大爷身前几米外停住,我们则距离他们还有三四十米距离,师父没让靠近,我们就这么看着。
任东来走近老大爷,拱手作揖,居然罕见地、卑微地低下了头,虽然离得远看不清楚,却隐隐能看到他脸上的恭敬,瑜伽士在任东来身后,头低下更多。
再看老大爷,还在吧唧吧唧抽烟枪,似乎对眼前的任东来和瑜伽士视而不见。
下午的阳光照在老大爷身上,他嘴里不断呼出青烟,竟让我联想到刚才火葬时熊熊大火燃起的青烟,不知他抽的烟里,是否也有烧尸的味道……
任东来是何许人也,那可是桀骜不驯的人中之龙,是高高在上未尝一败的绝顶强者,至少在我印象中,他是吊打各大牛逼人物的不败传说。
可是这时候的任东来,却低下了他不可一世的头,就这样谦卑地站在老大爷面前,而老大爷的反应,明显就是不屌他。
难不成,这在我印象中耳聋眼花的老大爷,就是任东来背后的“他”？就是才扎到死也没说出名字的“他”？
我和小胡都全神贯注盯着任东来三人,小胡不禁喃喃说:“什么选手……”
师父看起来并不吃惊,依然保持淡定,很明显,师父知道更多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任东来就这样低着头,大概过去五分钟,才慢慢抬起头来,虽然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想来定不会太好看,至少现在他脸上没有挂着一贯的笑容。
接着,以任东来为中心,爆发出惊人的气势,以及无边的杀气,和怒意。
隔着几十米,依然能够感受到,原本身边的另外两处火葬台上烧起的熊熊大火,仿佛被强风吹过,火苗朝着远离任东来的方向倒下,可是,并没有风,离我不远原本哭闹的婴孩,也停止哭闹,离任东来近的几名游客,不自觉远离开来。
看这情况,任东来像是要动手了,我看向师父,师父示意不要冲动,按住我和小胡。
在道路前方尽头,任东来他们出现的方向,又走来五个苦行僧,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穿着奇装异服,头发、胡须染成红的黄的,脸上也涂着不知什么做成的白色颜料,一个个都拿着一根三叉戟,慢慢走向任东来。
走到任东来和老大爷面前,五个苦行僧横在他们中间,看来是架梁子的,接着,为首的一名脖子上戴一串大尺寸骨头念珠的苦行僧,开口向任东来说了几句话,任东来身上逼人的气势慢慢散去,拂袖而去,瑜伽士与众苦行僧行个礼,跟随任东来离开。
任东来他们离开后,五个苦行僧也不理会老大爷,继续前行,经过我们身边时候,我没敢仔细打量他们,这五人身上的气势如虹,不怒自威,让人不能直视。
走在最后那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苦行僧,手上持一串蛇骨念珠,在经过我们身边时朝我们这里扫视一眼,脸上露出怪异的笑。
他这怪笑,让我很不舒服,小胡脸都白了,师父却丝毫没受到影响,也是一笑,朝怪笑的苦行僧看过去,师父这一笑,让我感觉如沐春风,浑身舒坦,小胡脸色也恢复正常。
苦行僧并未驻足,接着往前走,走出去几十米后,在帕斯帕提塔神庙门口停下,然后鱼贯而入。
直到五人全部进了神庙,我才松了口气,再看老大爷,已经不知所踪,小胡这才吐出口气,掏出烟来,我俩点上烟,感觉如释重负。
小胡忍不住问:“老吴哥,这都是些什么选手,怎么感觉,没一个正常人？”
师父看着帕斯帕提塔神庙门口,说道:“这五个都是苦行僧,印度教的修行者,看到他们手中的三叉戟了吗？”
我和小胡连忙点头。
“那是湿婆神的武器,湿婆神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这座烧尸庙也是南亚四大供奉湿婆的神庙之一,你们注意到没,他们脸上涂抹的白色颜料？”
我和小胡再次点头。
“那是用特殊材质,混合骨灰制作而成的颜料,与藏传佛教制作骨擦,有异曲同工之妙。”
据我了解,苦行僧是一种特殊修行方式,通过吃苦,得证大道,他们认为把人的欲望压缩到极致,只维持简单的生存,能够帮助他们早日证道,禁欲、禁杀生、禁说谎,吃常人所不能之苦。
这跟汉传佛教和藏传佛教乃至南传、东密、本教、伊斯兰教等都不同,可以说是印度教的一种独特的修行方式,汉地的云游僧人,比起苦行僧修行之苦,是更注重思想上的,而印度剧苦行僧,格外重视身体上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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