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过完春节,我从老家前往拉萨。坐的火车,那时候手里有钱,不过进藏的时候,还是喜欢坐火车。
一来如果乘飞机进藏,会有很明显的高原反应,缓几天才能休息过来；二来,坐火车因为时间较长,四十多个小时,可以在火车上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因为彼此并不清楚对方真实身份,却共处在狭小的空间,彼此有种互盲的感觉,这种情况下,你会发现,有些人真的非常有趣。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古玩行当看的是眼力,实际上看人和识物道理一样。
比如这次,我上铺是个侃侃而谈的中年男子,从开始上车就打听周围旅客此行终点,对那些终点是拉萨的人,他显得格外有兴趣。
从刚开始青藏铁路是如何建成,到在西藏的注意事项,听得别人频频点头称是,不过我听了几句,就知道他说的那些都是在网上看来的,根本没有任何自己的见解,而且可以判断,他从没有去过拉萨。
一会儿又开始讲中国上下五千年,从夏商周到当今国际局势,从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到国军退守台湾,从海湾战争到中菲关系……
总之,除了望文生义就是断章取义,基本没什么有营养的话题,不过对面中铺和上铺两个女孩却被他唬得一愣一愣,主动跟这中年男子交换微信,表示到拉萨时要让这个“见多识广”的大哥照应。
自始至终我没有插嘴,我不想和他有什么交集。
这种人并不少见,现实生活中且不论其过得怎样,在公共场所总喜欢弄出一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百晓生模样,对于涉世不深的大学生等,有较大杀伤力。
实际上呢,咬人的狗不叫,真正肚子里有东西的人,也不会那样显山露水。
引起我注意的是,对面下铺的一名在家居士。
此人对话痨男毫不理会,反而盯着我手里拿的一串老紫檀佛珠。
这串紫檀佛珠,是从一个藏族阿佳手里收过来的,年份有个几十年,颜色已经很黑,包浆厚实,自己戴了一年。
我虽没有皈依,却也喜欢念念佛经。
对面的居士年纪在三十多岁,长得挺顺眼,有点像老版西游记里扮演唐僧的迟重瑞。
看得出来,这居士家境良好、生活优越。
他头发很短,脖子上带颗虎牙天珠,穿一身阿迪的运动衣,手里盘一串凤眼,目测那串凤眼的尺寸在8-9mm,并且个个突眼,价值不菲（凤眼菩提看尺寸,按照当时的价格,12-13mm的凤眼价格在千八百块,11mm的价格在大几千,10mm的价格肯定过万,8-9mm的随便要几万块,这个说的是尼泊尔的凤眼,不是云南嫁接凤眼）。
“你是佛教徒吗？”他首先问我。
“不是,我敬畏佛,却未皈依。”我回答说。
“那你有信仰吗？”他又问道。
“有信仰。”我回答。
“你信仰什么,别告诉我是马克思主义。”他继续追问。
“我信仰儒教。”
“何为儒教？是指腐朽的封建君主思想吗？”他的语气让我不喜。
“所谓儒教,乃是圣贤之道,孔孟之道,并非腐朽的封建思想。尊至圣先师孔老夫子,讲究尊师重道,崇尚孔夫子有教无类的先进思想。”
“你是说,那个被打倒的孔老二？”他的语气越发戏谑,满脸的鄙夷与不屑,我觉得,是时候给他说道说道了。
“新文化运动反对孔教,打倒孔夫子,造成国人文化断层,至后来的五四运动、文,革,无不将儒家思想视为落后封建的代名词,认为是阻碍中国发展进步的桎梏。”
“而实际上呢,就我而言,自小所学的五讲四美三热爱,都脱不开儒家思想说的忠孝仁义礼智信,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我一直接受学习的理念。”
“古之大儒张载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辈读书人,自当有此觉悟,周恩来总理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也是这个道理,生而为人,定不能浑浑噩噩虚度一生。”
“宋时国以北无险可据,蒙古灭宋建元,却被汉文化同化,而不是灭掉汉文化；满清入关建立清朝,一边学习汉文化,一边大兴文字,狱,可谓敬之畏之。”
“纵观历史可以发现,落后的不是儒家思想,是我们贫瘠的内心。”
“现在常听人说什么国人没有信仰,精神空虚,实际不然,我有信仰,我信仰圣贤之道,我信仰仁义礼智信。”
“北大校长蔡元培提出‘兼容并包’,毛,泽东虽然痛批儒教,却还是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
“传统文化固然有其局限性,但我们要做的,正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自己不去学习,反而将两千年的传统丢弃,说得一文不值,取舍之意尚不得知,如何取之精华、何谈去之糟粕？”
“你身为一名居士,作为佛教徒,小乘之道尚未修好,自渡都还未达,却张口闭口满嘴不屑,对待事物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和有色眼镜,如何修习大乘佛法普度众生？”
此人待人接物带有很深的成见,心魔已深,若不破除,念一辈子的经也是枉然。
我越说越激动,一番慷慨激昂,心说对这种道貌岸然之徒,绝不惯他毛病。
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青一阵紫一阵。
我又补充一句:“妄动瞋戒,终难寸进。”
说完也不理他,自顾自念起经,平复一下心情。
倒是前面上铺那个百晓生,伸过脑袋问:“兄弟你说啥,说慢点没听清楚。”
（一家之言,佛道儒无高下之分,只是修行不到走了歧路的人,是要悬崖勒马的。）
直到拉萨,居士始终没有言语。
到了拉萨,先回家里安顿下,休息一晚,第二天去店里开门,师父还在来拉萨的路上,要中午才能到。
到店里开门,先把卫生打扫一遍,找点东西拍照去。
中午师父到了,没回家直接来到店里,从行李箱拿出一些货,这是师父春节期间在尼泊尔收的货。我把货打理完,摆在店里,门口就有人来了。
说来世界真小,昨天还在火车上跟他吵了一通,今天他就跑到店里了。
经他自我介绍,才知道他叫周明礼,我心说这人名叫明礼,可还真不明礼。
不过进门是客,我也向他道歉,说昨天是自己太冲动了。
其实我心里才不是这么想的,要是再来一遍,我估计说得更狠。
师父看我和周明礼认识,也没抬头就说:“小帅,你朋友啊,随便看,随便看。”
周明礼在店里转了一圈,看得出他对老物件倒是感兴趣。
只是在他看到我们店里的几尊金铜佛像、擦擦和唐卡时,皱着眉头说:“你们怎么可以买卖佛像,这对佛大不敬。”
“《佛说像法决疑经》说‘尔时世尊复告常施菩萨,善男子,未来世中道俗之中,有诸恶人造立我形像或菩萨形像,贩卖取财以用自活,一切道俗不知罪福,买取供养,二俱得罪,五百世中常被他卖。’”
对他所说的什么经,我没什么研究,但是道理我还是懂,按照他的说法,那他家里供奉的佛像哪里来的,都是自己做的？还是别人觉得他有佛缘,送的？那别人的佛像又是从哪里来的,都是自己做的？
别扯了,会做佛像的才有几人。
师父听了周明礼的言论,停下手上的活,观察了他一会儿,正言道:“弘扬佛法,何罪之有？”
“看你这天珠这凤眼,加起来得十几二十万吧,看得出你家境良好,但是希望你能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有这样好的家境。”
“我每天跑市场,拉萨跑遍了,日喀则也常去,都是自己开车,开车要加油吧,我去尼泊尔印度泰国要路费吧,吃住都要钱,我收货回来加点利润卖掉有问题吗？”
“我吃药亏钱都是打掉牙往自己肚子里咽,我做的是古玩行当,我不是佛教徒,对佛的敬畏之心我还是有的,不过同时,对于众生的怜悯之心我也有,不像你,家境优越就觉得别人买卖佛像是罪,不知民间疾苦。”
“我也要吃饭,也要谋生。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你这人虽叫明礼,可是我看你一点都不明礼。上帝为你关了一扇门,很明显,还顺手为你关了一扇窗。”
师父连珠炮一般轰炸,比我还犀利,一点不惯他毛病。
周明礼憋得脸都红了,没有说话,扭头就走,其实当时我很想告诫他,这是又犯了瞋戒了。不过想想,算了,多说无益。
周明礼走后,师父问我:“你从哪弄的傻X。”
我呵呵一笑,表示跟我没关系,可别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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