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嫣然陪金氏用早膳时,在海棠院看到了久违的宋安然。
宋安然比前些日子更清瘦了些,她穿着一件浅碧色的罗裙,乌发松挽,只簪一支白玉簪,素雅又清婉。
她的眼眶红红的,显然才刚刚哭过,杏眸盈泪,我见犹怜。
“三妹妹。”见宋嫣然挑开帘子迈进屋内,宋安然连忙起身,显得怯生生的,揉捏着手指迟疑着不敢上前,只用一双盈盈含泪的眼楚楚可怜的看着她。
这样的宋安然她已不知见过多少次,每一次都不禁为她的好演技所折服。
“嫣然过来坐,咱们一家人已许久未坐在一起用早膳了。”宋清君今日休沐在家,笑盈盈的招呼宋嫣然落座。
一家人……
宋嫣然勾唇笑了笑,长睫掩下了眸中的讥讽。
“安然也坐。”
“好。”宋安然这才走到宋嫣然身边,小心翼翼的落座,时不时悄悄抬眸打量宋嫣然,一副看人脸色的可怜模样。
“嫣然,那日的事情是个误会,你大姐姐未曾指使过碧草,一切都是那个贱婢在挑拨离间。”
宋嫣然抬头,眼帘轻颤,启唇不徐不疾的开口道:“父亲是怎么知道的,碧草还未交代清楚不就被父亲身边的小厮杖毙了吗?”
宋清君脸上笑意僵了僵,尴尬的以拳掩唇,轻咳了一声。
这臭丫头比她母亲难应付多了。
宋安然适时开口,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眼望着宋嫣然,眼中的泪水蓄势待发,似随时都会滴落而下,“三妹妹,你我姐妹自小长大,我可曾有欺负你的时候,难道三妹妹宁愿相信碧草也不肯信我?”
宋安然也不作解释,只谈姐妹情深。
此事没有物证,唯一的人证碧草也已被杖毙,宋嫣然若无端怀疑姐妹,也只会显得她无中生有,小肚鸡肠。
宋清君也颔首开口道:“嫣然,为父知道此事着实让你受了不小的委屈,都怪父亲当时太过着急,没了解清楚便发了脾气。
日后我们都要以此为戒,你也要严格管理院中下人,切莫再生出这般有损家宅安宁之事。”
“父亲与大姐姐这般说我岂有不信之理。”宋嫣然淡声开口。
父女两人见她松口皆松了口气,却见宋嫣然轻轻垂下眸子,浓密的长睫在她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将她眸中的情绪完全掩藏。
可少女清瘦的侧颜,紧抿的唇角却又在无意之间显露出几分易碎脆弱来,“父亲说的对,此事皆因我而起,是我御下无方才牵连了大姐姐,都是女儿的错。”
宋清君眼底一暗,果见金氏心疼不已,忙拉着宋嫣然的手柔声安慰道:“傻孩子说什么呢,你明明受了天大的委屈,哪里就是你的错!
错就错在那贱婢存了害人心思,心术不正,卑鄙无耻,根本死不足惜……”
金氏只是就事论事,可做贼心虚的父女二人觉得金氏有指桑骂槐之嫌。
“咳咳。”宋清君咳了几声,开口打断道:“你母亲说的不错,嫣然,真是委屈你了。”
宋安然也扯起嘴角,收起了尴尬难看的脸色,真挚的望着宋嫣然道:“三妹妹,我们都是被无辜牵连之人,你千万别自责。
我不求别的,只求你不要对姐姐存了嫌隙芥蒂,在我心里一直都当你是亲妹妹啊!”
宋嫣然勾起唇角,浅浅一笑,语气柔软无一分凌厉,似已全然释怀,“瞧大姐姐这话说的,我们本就是亲姐妹啊,怎么还要当作呢。”
少女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话让屋内气氛一时又沉寂了不少,四人围坐在桌前各自用着早膳,直至用罢都未有人再发一言。
宋清君撂下碗筷,用清茶漱了口,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才扬起温柔的笑意对三人道:“再过几日忠勇侯府举办花宴,你们正好去散散心。
我看今日天气不错,若是无事你们便去街上逛逛,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宋安然盈盈一笑,温顺有礼,“多谢父亲。”
宋清君颔首笑笑,一派父慈女孝之景。
宋嫣然自也不会失了礼数,莞尔笑道:“父亲待女儿们真是阔绰大方。”
花着金家的银子,漂亮话说的倒是轻快。
宋清君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刺刺的,可看着少女清婉的笑颜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嘱咐了两句先行去了书房。
“你们都回去收拾一下吧,半个时辰后我们一同出门。”金氏遣散了屋内众人,只留赵妈妈在身边。
她捏了捏眉心,眼中愁绪未散,宋清君恢复了往日温柔体贴,待她一如既往,可她还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赵妈妈,安然她……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事,对吧?”
她嫁来宋府的时候宋安然不过两岁半,小小的人儿生得粉雕玉琢,会奶声奶气的喊她娘,总是用肉呼呼的小手拉她的手指。
她对宋安然满心怜惜疼爱,暗暗想着自己一定会对她视如己出,好好宠她,即便后来有了嫣然,她也未有过疏忽。
后来两个孩子一转眼都长大了,对她虽不像小时那般亲近,但也恭敬有礼,待嫣然也十分温柔,她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孩子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赵妈妈也说不清,大小姐平日的言行举止挑不出一丝错来,她也不敢随意揣测,不过有一件事她却能够确认,“老奴说句不当说的,老爷待两位小姐很是不同。”
平日看着倒不明显,可这几次一旦涉及了利益,老爷便会毫无犹疑的站在大小姐一边,仿佛只有大小姐才是他的亲生女儿似的。
金氏敛眸叹息,只觉脑中如灌了浆糊般,乱糟糟的一团。
不多时,金氏便带着宋嫣然几人出了门,同行的还有白姨娘所出的二姑娘宋茹儿。
金氏待宋茹儿虽不像宋安然那般亲厚,但也未曾亏欠,日常起居用的都是极好的。
宋茹儿是个木讷寡言的,与几人打过招呼后便安安静静的坐在马车角落里。
宋嫣然对这个二姐姐没什么太大的印象,她们两人并不亲近,前世她也未曾捧高踩低过,在府中一直如同透明人一般。
宋安然似急于挽回自己在金氏心中的印象,时不时的拉着金氏与宋嫣然说话。
马车先行停在金家的锦绣阁门前,小伙计忙殷切的将几人迎了进去。
“你们自行去挑些喜欢的料子,我进雅室等你们。”金氏没什么兴致,将三人交给了小伙计。
宋安然认认真真的比对着店内素净的锦缎,还细细翻阅着衣裙款式的画册,侧眸瞥见宋嫣然百无聊赖的摆弄着货架上的璎珞,便轻声开口问道:“三妹妹怎么不选呢,可是没有喜欢的?你看这匹水红色的浮云软纱可好?”
宋嫣然扫了一眼,淡淡回道:“大姐姐不必为我费心,尽管选自己喜欢的就是。”
反正她也不会出席忠勇侯府的花宴,到时候找了理由称病躲开便是。
宋嫣然正想进雅室陪着金氏,忽有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走进店内,她抬头扫了屋内一眼,径自走向宋嫣然,躬身福了一礼,低声道:“宋小姐,我家主子请您去隔壁茶楼一见。”
宋嫣然眉尾微挑,疑惑问道:“你家主子是谁?
”
小丫鬟垂着头,不紧不慢的回道:“我家主子说,金光寺的救命之恩想来宋小姐应还未曾遗忘。”
宋嫣然心口一凛,竟是薛泽?
宋安然很是好奇,可宋嫣然显然没有告知她的意思,两人又刚刚言和,她也不好过多打听。
侧眸见宋茹儿埋头翻着画册,眼眸一转,忧声道:“也不知是什么人将三妹妹唤了去,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啊?”宋茹儿愕然抬头,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宋安然,为难的摇了摇头,“那人应是三妹妹识得的,否则若是不妥她早就知会我们了”
本想拉着宋茹儿一起,如今看她这副木讷样子也是不成了,宋安然淡淡“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只在心里暗暗琢磨着。
品茗楼装潢清雅古朴,店内没有金银玉石,只以几扇水墨屏风为断,店中央有白衣琴师在曲水环绕的竹台上素手抚琴。
茶香清馥,琴净人心。
宋嫣然随着小丫鬟踏上二楼,行至天字雅间,小丫鬟推开房门,面无表情的对宋嫣然做了一个“请”
的姿势。
宋嫣然薄唇轻抿,迟疑片刻还是抬步迈了进去。
薛泽可谓是长安贵胄中的异类,丝毫不在意名声体面,伪君子固然可憎,但至少会为了维持颜面而有所顾忌,薛泽却似乎没有软肋,更不会被人拿捏,焉知这样的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宋嫣然迈入雅室后,房门便被小丫鬟自外合上。
宋嫣然回首望了一眼,立在门前静静端望着坐在案后悠然啜茶的薛泽。
薛泽身着玄红二色的锦衣卫朝服,玄色暗如黑夜,赤色鲜艳如血,极致而又矛盾,一如薛泽,极盛的容貌之下总掩着阴鸷沉郁。
薛泽抬起眼眸,锐利的视线自宋嫣然身上从头到脚扫过,宛若在审视新入狱的囚犯。
“宋小姐那日明明胆大得很,今日为何如见了猫的老鼠?”薛泽似笑非笑,语气玩味。
宋嫣然微敛双眸,她未曾与薛泽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淡声询问道:“薛世子唤小女来可是有何吩咐?”
薛泽抬眸,视线扫过自己眼前的座位,声音幽冷又轻挑,“宋小姐不坐下喝杯茶吗?”
见宋嫣然未动,薛泽嘴角弯起,刹如昙花盛绽,美艳盛极,“怎么,难道只有宁王有幸博得宋小姐青睐?”
宋嫣然睫羽微颤,果然还是为了宁王的事,她抬起清澈明净的眸子,眼中染着客气的笑意,“小女不知薛世子所言何意,更不知世子唤小女来此究竟为何,若是无事小女还要回去陪伴母亲。”
“不急。”薛泽慵懒的倚着椅背,显然并不在意,“若宋夫人寻你,便让她多侯一时半刻吧。”
这般无礼的话也就只有薛泽能说得出来。
“宁王久居封地,宋小姐又未曾离开过长安城,我真的很好奇,宋小姐与宁王殿下是如何相识的?难道说……”薛泽眯了眯眼,唇角不扬自弯,似笑非笑。
当初宁王隐藏身份一路闯过伏击负伤入城,他派锦衣卫暗中搜寻,想在他与属下汇合前将其拿下,可奇怪的是锦衣卫搜了全城竟无所获。
那时苏钰身负重伤,若无人相助不可能藏得那般严实,定是有人助他。
苏钰与宋嫣然的关系绝非泛泛,而宋嫣然又懂些岐黄之术,很难不让人心生揣测。
宋清君似有意投靠昭王,可她的女儿却又与宁王牵扯不清,莫非宋府还想花开并蒂,左右逢源?
若真是这般,宋府的胃口倒是够大的。
见宋嫣然垂眸不语,薛泽倏然撑案而起,几步便逼近了宋嫣然,将她圈在他与墙壁之间。
男子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沉冷如水,让人不由脊背生寒。
薛泽一只手撑着墙壁,阻拦了宋嫣然逃跑的路线,高大的身子如阴云一般将宋嫣然彻底笼在其中,“说!你与宁王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要接近宁王,你有什么目的?”
少女身形纤细清瘦,她的背紧紧贴靠着墙壁,更显单薄。
两人距离咫尺,近到他可以数清楚她轻颤的睫毛,少女肌肤如玉,皎皎生辉,如冷月清辉下的幽兰,清冷而又娇柔。
“我没有什么耐心,你最好识相些。”薛泽的语气却未因少女貌美而有分毫怜惜。
少女似受了惊吓,睫羽颤若蝶翅,她轻轻抬起眸子,水光潋滟,旖旎柔媚,便是薛泽望了也不得不承认少女当真生得极美。
她轻抿薄唇,粉嫩的唇瓣抿动半阖,如三月的桃花娇艳欲滴,让人蓦地便生出一种想要采撷的欲望。
宋嫣然怯生生的望着薛泽,极不情愿的微启薄唇,似在他的逼视下才不得以开口,“我与宁王殿下并无关系……”
薛泽眸光一暗,却听宋嫣然又道:“但我……一直仰慕宁王殿下,是以在长公主府第一次遇见时,便忍不住倾诉了心意,所以宁王才会对我另眼相看些。
”
两害相较取其轻,与其让薛泽怀疑她的用心,倒是不如承认男女之情,与安危相较,颜面又算得上什么。
薛泽一愣,似是未想到宋嫣然竟会如此坦然。
贵女们最是矜持娇羞,不管心中如何作想,面上却不肯表露分毫,这宋嫣然倒是与众不同。
薛泽眯眸盯着少女半晌,但见少女面颊泛红,杏眸含水,似羞涩不已,可薛泽却仍保留怀疑。
毕竟宋嫣然在金光寺中所表露出的勇气和魄力绝非寻常女子可及,是与不是一探便知。
“忠勇侯府的花宴你会去吧?”
宋嫣然眸光微闪,细微的表情被薛泽尽收眼底,他牵唇勾起一抹冷笑,在她耳边幽幽道:“宋三小姐这两日要注意身子,切莫染了什么病症。
我在侯府翘首以待,若宋小姐那日不来,我可就亲自去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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