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雅飞快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接着道:“这媳妇子是我来京城后新买的奴婢,本来也是看她一个妇道人家年纪轻轻守了寡,孤苦伶仃,实在可怜,才买的,谁想她竟然……哎!”
曾雅轻轻地叹了口气,眸色微凝,深深如夜。
她认出顾燕飞后,原本考虑派亲信回淮北老家调查一番的,不想,不等她说服父兄,她竟然在万草堂外偶遇了李招娣。
约莫老天爷是站在她这边的,她本来是打算去万草堂偶遇顾云嫆的,却反而遇到了李招娣,当时李招娣撞倒了一个碰瓷的老妇,那老妇让她赔药钱,李招娣就说她是顾云嫆的姐姐。
曾雅就当了一回好人,让管事嬷嬷帮李招娣给了银子,又找李招娣套了话。不过是放了点饵,李招娣就自己跑来找活了。
像李招娣这种人想要拿捏她,利用她,再简单不过了。
是老天爷把机会送到了她手里!想着,曾雅的心跳怦怦加快,温温柔柔地又道:“都是我的不是。”
虽然今天有些事超出她的预料,但幸好,大体是没出错。
曾雅的心跳更快了,目光再一次瞥向了湖面上的木桥方向。
春风习习,湖面随风泛起圈圈涟漪,水光潋滟,湖边的柳树偶尔飘下几片柳叶,或落在碧绿葳蕤的草地上,或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一袭月白色胡服的楚翊信步从湖面的木桥上走了下来,优雅闲适,笑容清浅。
他的右边,康王楚祐与他并肩而行,叔侄俩互不搭理,仿佛陌生人一般。
后方还跟着七八个形貌各异的年轻公子,说说笑笑,眉飞色舞。
一行公子哥才刚下桥,桥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一个高亢激动的男音:“阿慎,显哥……你们等等我!”
一个着湖蓝胡服的公子高喊着从后方追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
好几位公子回头望去,惊喜地看着来人道:“楚嘉,你怎么才来啊?”
“我已经是快马加鞭了。”楚嘉粗粗地解释了一句,就笑容满面地给最前面的楚翊与楚祐行了礼,这才熟稔地与其他宗室公子们寒暄起来。
“阿慎,”楚嘉嬉皮笑脸地朝一个圆脸的青衣公子推了一把,“我刚叫你怎么不理我?”
楚慎被堂哥推得踉蹡了一步,圆脸上露出有些憨的笑容,摸了摸鼻子,“嘉堂哥。”
“哈哈!楚嘉,你还不知道吧?”另一个着黎色直裰的方脸公子笑呵呵地抢着道,调侃地咧嘴笑了,“楚慎他在想他未来媳妇呢。”
楚嘉惊讶地问:“阿慎,你定亲了?”
“没呢。”方脸公子乐不可支地说道,“这小子瞧上了杜家大姑娘,但他母妃不同意,方才这小子大着胆子求了皇上……”
“我也没想到这小子如今的胆竟然这么肥,从前他母妃说一,他都不敢说二,这还真是儿大不由娘啊。”另一个浓眉大眼的玄衣公子唏嘘道,“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会看上你这傻小子?”
“阿慎这小子一向喜欢美人,肯定是个美人。”楚嘉笑嘻嘻地说道。
“说得是。”
“这小子肤浅得很,不喜欢才女,只喜欢美人。”
“阿慎,你自己说,她漂不漂亮?”
这些公子哥有说有笑地调侃着楚慎,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不停,直把楚慎说得满脸通红。
楚慎面露赧然之色,讷讷道:“我觉得她挺漂亮的。”
“呦,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楚嘉涎皮赖脸地起哄道,轻佻地挤眉弄眼,又笑嘻嘻地与楚祐搭话套近乎,“康王叔,您说是不是?”
楚嘉想着康王婚期将近,想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才调侃了一句。
可是,楚祐面沉如水,瞥向楚嘉的眼神阴沉沉的,看得楚嘉心里咯噔一下。
一旁的楚慎差点没被口水呛到,表情纠结。
芦苇胡同的顾宅被锦衣卫封了,连带康王与顾云嫆的亲事也耽搁了,康王正在气头上呢,楚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也是,楚嘉昨天刚从他青州外祖父家回来,估计还不知道这几天京城暗潮汹涌。
另一个公子哥也是暗道不妙,赶紧插科打诨地把话题又绕回到了楚慎身上:“阿慎的心上人在哪?”
“杜大姑娘好像个头不高。”
“是不是在那边……”
说话间,好几个公子哥都朝湖边的人群望了过去,翘首引颈地张望着。
“那个站在柳树边的紫衣姑娘是不是杜……”楚嘉指着湖边柳树下一个娇小玲珑的紫衣姑娘,不太确定地说道,“咦?他们这么多人围在一起是在干什么?”
“会不会在比赛?”
“我看不像。”
他们很快就察觉出湖边那群人的气氛不太对,似乎有些僵,似乎是两拨姑娘彼此对峙。
哪怕站在他们的位置,根本就听不到湖边的声音,但也能从对峙的双方感觉到她们之间的那种不友善的气氛。
“那些姑娘家不会是在吵架吧。”不知道谁轻声嘀咕了一句。
“这是娇娘吧。”楚嘉眯眼望着七八丈外坐在长椅上的韦娇娘,笑道,“没错了,她肯定又和那些世家女吵起来了吧。”
楚慎、楚嘉等这些宗室王亲家的公子们也都和韦娇娘、路芩她们挺熟的,都是自小认识的,大家经常一起打马球、打猎什么的。
他们也知道,韦娇娘他们素来和那些世家女不和,但凡遇上,没说上几句,总能杠起来。
“娇娘这火爆脾气就是像她祖母,喜憎分明。”楚慎“噗嗤”地笑了出来,“干脆我们不去投壶了,叫上她一起去跑马得了,跑上两圈,什么火气都没了。”
“走,我们过去看看。”楚嘉扯着嗓门把众人都招呼上了,三步并做两步地往湖畔的韦娇娘那边走去,颇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
与其说他要去劝架,不如说他在招呼大家一起过去看热闹。
一众公子哥走近后,就发现这里的气氛相当古怪。
围在外围的那些公子姑娘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隐约可以听到一个姑娘难以置信地说道:“顾二姑娘真的订过亲?”
“不知道啊,我没听说过。”另一个姑娘不太确定地低声道,“会不会是那个叫什么招娣的在胡说八道?”
“她们瞧着不像姐妹啊,长得一点也不像。”
“可我看那个招娣说得像模像样的,不像得了癔症啊。”
“……”
各种关于顾燕飞的揣测声与议论声此起彼伏,隐隐约约地随风送入楚嘉、楚慎等人的耳中。
他们全都下意识地去看楚翊。
楚翊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地继续往前走着。
他遥遥地望着人群中心的顾燕飞,目光落在她鬓发间插的那支华丽精致的发钗上,眉眼含笑,耳边响了安乐炫耀的声音:
“大皇兄,燕飞姐姐戴那支凤凰发钗可好看了……这就叫相得益彰!”
“那支发钗是我挑的,我就知道它适合燕飞姐姐,我真是有眼光!”
安乐那丫头确实挺有眼光的。楚翊唇角翘了翘,目光从那支发钗渐渐下移,从少女饱满的额头,到她熠熠生辉的眸子,到她小巧秀气的鼻子,再到饱满优美的樱唇。
很漂亮!
楚慎拉了下楚嘉的袖子,用眼神问他,大皇子刚才到底听到没?
他怎么知道!楚嘉耸耸肩,赶紧追了上去。
这时,湖边的众人也注意到了楚翊、楚祐这一行人来了,纷纷地转身见礼:
“见过大皇子殿下,见过康王。”
他来了啊。顾燕飞听到声响,立刻闻声朝楚翊的方向望去,鬓角的那串长长的珍珠流苏摇晃生辉,映照着她的瞳孔流光溢彩,柔美娇媚。
两人定定地对视,情不自禁地一笑,笑容明丽缱绻。
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着两人目光对视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甜意。
就算顾燕飞没问,也从楚翊此刻那灼灼的眸光看出来了,他喜欢她现在的样子,没白费她戴着这支沉甸甸的发钗走了这么一大圈。
顾燕飞唇畔的笑涡更深,笑靥娇艳鲜妍。
曾雅死死地盯着顾燕飞唇畔的那抹笑,一双眼睛异常的漆黑深沉。
她优雅地屈膝福了福,正色道:“顾二姑娘,我固然有不是,可你也不该……”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犹豫了一番后,才接着道:“还望姑娘听我一句劝,事实终究是事实,即便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想寻门好亲事,是人之常情,但是,一旦涉及皇家,那可就是欺君之罪。”
曾雅面露不忍之色,这一番话说得委婉含蓄,点到为止,没有把话说得过分露骨,却又昭然若揭。
又来了!这些自命不凡的世家女又开始弯弯绕绕!!韦娇娘嘴角抽了抽,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喜。
韦娇娘能听得出曾雅的语外之音,其他人也能听得出来,曾雅分明是在说顾燕飞为了嫁给大皇子,瞒下了她过去曾经定亲的事,直指顾燕飞犯了欺君之罪!
这要是没凭没据,曾雅应该也不敢空口指摘顾燕飞吧?!
一时间,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却没有一人开口说话。
众人的神情变得很古怪,一道道目光都朝不远处的楚翊那边瞟去,心想:大皇子也不知道听到没。
若是顾燕飞真的曾经定过亲,那么大皇子又会作何反应呢?
现在这件事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了,是真是假,都得有个说法,不是大皇子一句话可以轻轻揭过的了。
否则,皇家的威仪何在!
在这种紧绷的气氛中,顾燕飞却笑了出来。
“呵。”顾燕飞莞尔一笑,仿佛是看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笑容意犹未尽。
那清澈睿智的目光直视着曾雅的印堂,仿佛能看透人所思所想,又仿佛能参透世间因果。
她淡淡道:“曾姑娘是疯魔了吧。”
顾燕飞唇角含笑,说得很平静,却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曾雅莫名地心尖一颤。
一阵凉风忽然自湖面刮起。
阳光透过柳树的枝叶,照在曾雅的脸上、身上,投下斑驳凌乱的光影,风一吹,光影浮动,影影绰绰,仿佛有什么阴影在她脸上飘过,又似什么东西要从她的皮肤下破体而出……
气氛陡然间变得阴冷,似乎从春日倒回至寒冬,连风中似乎都多了一丝寒意,阴森森的,连周围的阳光好像都没那么明媚了。
那些窃窃私语的人全都惊了一跳,齐齐地噤了声,周围一片死寂。
众人只觉得汗毛一点点地倒竖了起来。
众所周知,顾二姑娘那可是道门高人,法力无边,她既然声称曾雅疯魔了,莫不是从曾雅身上看出了什么?
他们看不到,唯有顾二姑娘可以看到的的东西?
听说,辅佐太祖皇帝的天罡真人就有一双可以看破阴阳、窥探天机的“神眼”,不仅慧眼识英雄地投效了太祖皇帝,还识破、化解了许多针对太祖的阴毒术法。
难道顾二姑娘也有一双“神眼”?
路芩忍不住扯了扯顾燕飞的袖口,问道:“燕飞,曾雅是怎么了?”
自打华家的事,路芩对这些道门的事起了敬畏之心。
此时,听顾燕飞这么一说,她越看曾雅越觉得对方不太对劲。
曾家是世家,他们这些个高门世家素来最讲究规矩、礼数。
今天曾雅的举止处处透着古怪,莫名其妙地带了一个连规矩也没教好的下人过来皇家行宫,还由得下人在这里胡言乱语,哭哭啼啼地闹了一通,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不正常。
要么曾雅是故意寻衅,要么就是她疯魔了?
其他人也大都和路芩想到一块去了,艰难地咽了咽唾沫。
所以——
“难道真是疯魔了?”唐瑾云讷讷地把众人心底的疑问问出了口。
她的声音其实很轻,可是在一片寂静的氛围中显得十分清晰。
话音落下后,周围更安静了,不少人都敛息屏气。
这下,所有人都忘了方才李招娣的事,注意力都转到了“疯魔”这个问题上。
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曾雅身上,带着几分惧怕,几分惊愕,以及几分嫌恶。
回过神来的唐瑾云避之唯恐不及地往后退了几步,生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
曾雅感觉众人的目光像是无数根针般扎在她身上,愤恨地看向了顾燕飞,勉强维持着她娴雅的仪态,但声音已经冷了下来,道:“顾二姑娘,错了便是错了,你这般往我身上泼脏水,未免欺人太甚!”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语气如冰,觉得顾燕飞简直昏招频出。
可笑,真是可笑!顾燕飞以为她倒打自己一耙,就可以遮掩她的过去吗?!
“疯魔的人怎么会承认自己疯魔!”韦娇娘双臂抱胸,悠然地看着面色铁青的曾雅,唏嘘道,“我曾经听我娘说过曾越的事,曾越就是疯魔了吧……”
曾越也算一个传奇人物了,卒于十五年前。他原本资质平平,二十岁了连四书五经都不曾通读,可是在他二十一岁那年落水被救起后,突然就如醍醐灌顶般开窍了,变得出口成诗,短短数月内,就做出几首堪称绝世佳作的诗词,像《静夜思》、《侠客行》、《春夜喜雨》等等,被那些文人墨士所称颂。
后来,他又口口声声地说他会造火药和大炮,结果反而把屋子给炸了,家中一个下人因此受伤,一条腿被炸飞的铁片割断了,可曾越却声称断腿可以接。
各种疯言疯语的话匪夷所思。
曾越的家人又劝,又罚,也徒劳无功,只能请来了道士上门,道士说,曾越落水时被邪祟缠身,已经不是曾越了,所以举止才会与从前大相径庭。
曾越坚决不承认,说那个道士是坑蒙拐骗的骗子,最后被道士做法用火活活烧死了,死状相当惨烈。
他死时才二十五岁。
在场不少人都读过曾越的诗,也听家人或者先生提起过曾越的事迹,此时他们再看曾雅,只觉毛骨悚然。
“曾越?”樊慕双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记得,他是不是曾家先祖?”
“难道说……”疯魔还会传给后代?
哪怕后面的话樊慕双没说出口,旁边的大部分人也都想到这个方向去了,看着曾雅的眼神近乎恐惧。
他们原本还只是信了四五分,现在却有七八分了。
难道当年那个附身在曾越身上的邪祟还没走,现在又……
曾雅的脸色发白,连捏着团扇扇柄的指尖都开始泛白。
温婉镇定的外表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正色道:“我没有疯魔!”
她只觉得脚底发凉,心底急速地蔓延起恐惧的情绪,交织成一张密密实实的大网将她网住。
她原来坚信众人不会信顾燕飞的胡言乱语,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她轻忽了顾燕飞,顾燕飞不仅是顾家二姑娘,是大皇子的心上人,她还精通玄门术法,连上清真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顾燕飞的话本身就有其威信。
这一瞬,曾雅忽然就感受到了何为墙倒众人推。
她怕了,怕别人不信她,怕别人都信了顾燕飞!
那么,她就变成“疯魔”了。
曾雅越来越不安,想让唐瑾云帮她说话,转头时,才发现唐瑾云不知何时不见了。
不仅是唐瑾云,她身边的其他几个闺中密友也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去,眼中的提防与嫌恶浓得溢了出来。
她的周围一下子出现了一片空地,像是有一面看不见的墙壁把她和周围的人隔绝了开来。
韦娇娘心念一动,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瞳孔亮晶晶的,叹道:“哎,这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怜。燕飞,她是不是跟她家先祖曾越一样?”
“肯定是。”路芩抢着道。
“也非她所愿。”顾燕飞一脸唏嘘地看着曾雅,“她是疯魔了,脑子错乱了,才会张冠李戴地把未来康王妃的亲姐带到我这里来了!”
“不,我没有!”曾雅更激动了,高亢尖锐的声音略有几分破音。
情绪激动之下,形容便显得有些狼狈,身上再不复平日里的温柔娴雅。
然而,顾燕飞没理会她,反而将脸往右转了些许,朝不远处渐行渐近的楚祐瞟去,似笑非笑地问道:“王爷,我说得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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