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亮从床上起来,穿上了牛皮木底的牛皮屐。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木案,转身端起那碗茶。水面早就没冒热汽了,他仰头一饮而尽。
茶味淡,煮的时候还放了姜。
走出房门,整个院子几乎一览无余。王康正在用麻布蘸水洗马背,饶大山在劈柴,董氏在磨豆浆。他们都陆续转头看了一眼秦亮,见秦亮踱步很慢、不像有什么事,遂各自继续干着活。
牛皮屐踩在檐台石料上的声音很清脆,节奏却很缓慢,声音听起来有点落寞。
一如秦亮此时的心境。虽然做官了,但他并不觉得处境乐观。
如果像陈安说的那样、只想着“好官位,很清闲”,必定是坐以待毙;何况曹爽信任的两个心腹大臣,似乎看秦亮不太顺眼,很容易对他进行打压。所以,要是一直在曹爽身边与那些人勾心斗角,他既看不到上升的希望,又要在将来跟着倒大霉,可谓是得不偿失。
还得设法走出去,凭借实打实的军功,才能在魏国朝廷站稳脚跟,并且能在危急时刻进行反抗。
这条路有两个优势。一则曹爽在朝中权势仍盛,秦亮现在算是曹爽的掾属出身了,身份明确属于曹爽的人,在朝廷里有掌|权者为自己说话,累功上进问题不大。
二则,虽然秦亮之前在私塾、太学读的主要是经学,正儿八经的古代兵书也涉猎不多;但是前世的他业余喜爱古今战争,算是一个军事爱好者,对各种战史很有兴趣,也广有涉猎。哪怕都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不过只要与实践相结合,应该大有可为。
他仍然来回踱着步子。不知不觉中,“哒哒”清脆的声音变了,时而节奏很快,时而声音消失。
人都不愿意坐以待毙,希望就是必需品。希望就得设法寻找机会。
而且秦亮也不想来三国白走一遭。他对魏国的现状非常无语,如果有一天他在朝廷里趟出一条路了,真的很想改变一些什么……
就在这时,院子大门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秦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了。他先看向院门,又转头看了一眼正在干活的庄客们。
王康丢下湿麻木,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没一会儿,王康便回头道:“秦君,送信的。”
秦亮站在屋檐下说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王康便带着人过来了。来人穿着青布短褐,以幅巾束发,却明显是个年轻妇人。她站在下面对着秦亮揖拜。
此时的房屋似乎都喜欢修在台基上,秦亮站的地方就是屋檐下的台基,位置较高。出门穿短衣的人都不是什么有地位的,秦亮看了一眼,便只是站在原地点头回应。
妇人从怀里拿出了一枚竹简,双手捧上:“夫人请秦君过目。”
秦亮此时还不知道送信的人是谁,但他沉住了气,接过竹简看看再说。只有一片竹简,分两列写着一些小字:恭请秦君马市一见太学旧人。
清瘦的字迹,秦亮努力在记忆里寻找着,看字确实似曾相识。加上送信女人的话语中提到了“夫人”,秦亮想了想心里已有几分数。
不过对方挑的地方倒也有点奇怪,秦亮知道马市在哪里,位于建春门外、位置在洛阳城外东北边,但马市挺大,具体在马市哪里,书信上也没说清楚。
秦亮稍作权衡,便问道:“女郎是怎么来的?”
女子道:“妾跟着秦君车驾寻到此处。”
秦亮换了个方式问:“你赶着马车来的?”
女子恍然道:“是。”
秦亮抬起手臂指着外面,干脆地说道:“带路吧。”
王康问道:“仆要准备马车吗?”秦亮转头道:“不用了,我坐客人的车。”
两人走出门楼,果见有一辆马车停靠在门外。马车上没有车夫,短褐妇人坐前面赶车,秦亮也不客气坐到了车厢里。
先前秦亮在大将军府拜见曹爽、在厅堂里没呆一会儿,回家也不久,此时太阳虽已偏西,但天色尚早。马车一路北行,然后出建春门。
马市上还有很多人,今日天晴,半空笼罩着一片尘土,夹杂着马粪的气味。
各种商贩、顾客在路边或马厩里讨价还价,其间还有胡人打扮的商贩,多半是南迁的匈奴人。又有马嘶夹杂其中,闹哄哄一片。这里除了卖马,也有一些别的货物,甚至有简陋的饭铺。
马车在一处简陋的土木房屋前停下,短褐女子走下马车,掀开了竹制藩篱挡板,带着秦亮走进去。接着她默默地推开了一道木门,秦亮转头看了她一眼,便踱步进屋。
秦亮进屋环顾了一番。一扇挂着草帘子的窗前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放着几案,几案边坐着穿深衣的女子,她立刻站起身来。她就是秦亮在太学时交往过的卢氏,现在是何骏之妻。
卢氏投来目光,款款地拱手揖拜:“离别已有两年有余,秦君别来无恙?”
秦亮回礼道:“无恙,多谢挂念。”
这个女人的一切,只存在于秦亮脑子里的记忆中,今天他算是第一次相见。虽然是旧识,但如今的卢氏已嫁作人妇,秦亮不太清楚她为何要密约自己见面,只得姑且看看情况。
在卢氏的邀请下,俩人到了案前,面对面跪坐下来。
刚才的寒暄之后,此时忽然就安静下来了。卢氏的目光转向了挂着草帘的窗户,秦亮则无话可说。因为对他来说,眼前这个人基本就是陌生人,他能主动说些什么呢?
秦亮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妇人,客观地瞧,卢氏姿色很不错,哪怕今天穿的比较素,气质也是十分贤淑儒雅。
她的肌肤细嫩,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单眼皮、薄朱唇,看起来有一种单薄清秀的感觉。
卢氏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露出很勉强的笑容,似乎还有点伤感:“当初海誓山盟,如今忽然这般生疏了?”
秦亮努力从脑子里翻找回忆,一边推卸责任,一边如实回应:“变心的不是我。”他可不想跟这个何骏的娘们再出什么事,何骏已经让他够烦了。
卢氏立刻轻声问道:“那你怨恨我吗?”
这下子秦亮似乎有点明白了:大概是何骏对卢氏说了些什么话、让她心生忧虑,今天约见,主要是为了试探自己?
秦亮回忆着种种旧事。当初俩人曾海誓山盟私定终身走过古道,那样的事确实是决不能让秦亮说出去的秘密。不过秦亮也因此断定,这女人挺有心机,不然怎么会一面私定终身、一面早早留着一手不耽误嫁人?
秦亮想明白了这些,便长吁一口气,露出轻松的笑意:“发生过什么?我不记得了。卢夫人放心罢,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因为说出去根本没有好处。”
“哦?”卢氏仔细打量着秦亮的脸,似乎在判断真假。
秦亮又认真地说了一声:“我一般不干损人不利己的事。”
卢氏问道:“你不想要挟我?”
秦亮道:“我若想要挟夫人,就会主动找你了。”
卢氏道:“你刚到洛阳,没来得及?我就是怕你主动送信,被府上的人发觉,故而先行约见。”
秦亮暗忖:这女人心思不少,但我真是没想那么多。再说何骏、甚至何晏一时半会也拿我没办法,大将军府掾属官员并不归吏部尚书管辖,何骏受伤也不是我拿剑刺的。
想罢,秦亮叹了一口气道:“你我既然相识相知,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么?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卢氏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我好像真的不太了解你,或因那时的我实在年幼无知。”
秦亮摇了一下头。因为那个经受感情背叛经历的人、不是现在的他,所以他确实没什么感觉,甚至有点想笑。
不过卢氏那般有些自责、有些忧心忡忡的心思,秦亮也替她心累,便宽慰她道:“几年前我在洛阳太学与你来往,何公子本就知道,无须隐瞒。他不知道的事,就算我说出去也没有证据,因为你出嫁时应是完璧,验不出来,所以不必多想了。”
卢氏的脸颊几乎是“唰”地一下就红了,低声幽幽说道:“你还提起作甚?”她沉默了片刻,又问了一遍,“秦君真的不怨恨我?”
这是第二遍了,秦亮顿时欲言又止。因为他知道,对于已经起疑的人,怎么解释都没用。
卢氏没听到回应,抬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便“唉”长叹出一口气,从草席上站了起来。秦亮见状也要起身,她却轻轻伸出手臂做了个手势,“秦君且在此逗留稍许,我先离开此地。”
秦亮点头道:“也好。”这时他隐约察觉卢氏胸襟上的布料轮廓似乎有些许异样,卢氏见状也轻轻拱手、巧妙地用宽袖遮在了身前。
卢氏刚走出两步,忽然转身道:“我有时会去东阳门那边,大市中有家最大的锦缎商铺。秦君若有事欲见,便叫人把信亲自送到我手上,勿要示于旁人。”
秦亮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
卢氏道:“无论我夫君怎么看待你,我对你丝毫没有歹意。有什么事,你可见我当面说清,不要误会。”
秦亮点了点头。
卢氏似乎仍有些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也不怨我夫君,不想报复他?”
看着这个曾经背叛“自己”的女人还在惺惺作态,秦亮忽然有点恼火了,他冷冷地说道:“就算我要报复,也会等到有实力的那一天,正大光明地对付他,让他痛哭流涕悔不该当初。不然,若是在背后偷偷诋毁他,算什么报复?那不是承认我不如他吗?”
他稍作停顿,语气已经平和了不少,“只有对付强者,才会不择手段。但那不是报复。”
卢氏听罢,怔在那里,等回过神来时,看秦亮的眼神已是十分复杂:“你真的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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