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碎片插入掌心,指缝渗出鲜血,老儒生腾起浩瀚如汪洋的雄壮气势。
淡青色的儒士袍猎猎鼓动,疾风凭空爆起,冲撞竹屋的四面墙壁。
噼啪!噼啪!噼啪!
门窗作响如连珠,越发密集。
王峻能够感受到孔洞明发自内心的愤怒。
那是……笃定之物被打碎,完全消磨了心中一切美好坚持的感觉。
此时此刻,整座竹屋随时可能被掀翻。
屋外的天光骤然暗淡,竹林静谧一瞬,然后传来凄厉的呜咽声,述说着老儒生的复杂心绪。
不甘,不敢置信,不愿接受……最终,不得不认清现实。
王峻始终坐在竹凳上,保持安静,没有多余的劝说。
上万年时光弹指而过?不,眼前的老人一定经历了无数个日夜的煎熬等待,渴望着心底光芒指向的未来。
奈何,世事难以尽如人愿!
多智如神的诸葛卧龙也会出师未捷身先死,足以说明人算终究有穷时,算得到每一个细节,却无法算清人心。
王峻无法想象老儒生经历的痛苦,更不愿意贸然出口相劝。
老儒生抬头望天,满脸激动,眼眶通红,双眸似乎要透过屋顶,看到茫茫高远的天空。
双拳紧紧握住,指甲深陷肉缝,血滴落地,碎成八瓣。
一滴,两滴,三滴……沉默持续了数分钟。
此刻,王峻看着孔洞明的脸庞,所有的皱纹都深刻了三分,就像贼老天手持刻刀,一下一下描摹着他的皱纹。
老者坚定的眼眸里充满血丝,眉宇间多出几缕悲凉,不再是那个意气挥洒的通天阁主,也看不见大儒宰相的淡定从容。
此刻,他内心的沟壑被翻了个底朝天。
孔洞明定立原地,眼白中的血丝相互纠葛,儒生束发承冠的象征瞬间爆碎,花白长发随着周身气流舞动。
嘭!嘭!嘭!嘭!嘭嘭嘭~~~
他的周身大穴皆有空爆震响,竹屋之内清晰可闻,宛如神罚落雷,震撼心灵。
王峻霍然起身,连声呼唤道:“老先生,老先生……”
孔洞明闻若未闻,双目死死盯着屋顶,身体周围散出一道又一道的气劲涟漪。
数不清的虚幻文字在涟漪中翻动,一本厚实而宽大的典籍书册凭空浮现,在他的头顶漂浮。
呼~~~~呼~~~~呼~~~~
红色、蓝色、白色、黑色……五彩斑斓的气流盘旋环绕,更多的虚幻文字在涟漪中荡漾。
虚空为之撼动,竹屋摇晃如地震,屋外的风声凄厉如鬼神哭嚎,泣血而鸣。
左摇右晃难以站稳,王峻跌跌撞撞上前数步,指尖凝聚微光,轻轻点在老儒生的眉心。
慧剑斩心!
霎时间,门窗不再响动,竹屋不再摇晃。
孔洞明唇齿开合,艰难吐出几个音节,王峻无从辨识,只能通过周遭的环境变化察觉老儒生的状态有所好转。
后退半步,王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
脖颈往下,肚脐眼向上,这一整段身躯通体化作太初纯水,却依旧被重创。
若是单纯的血肉之身,只怕已经当场身死。
心中略有余悸,王峻重新坐回竹凳,拿起围炉上的一颗花生,剥开再送入嘴巴。
这时,孔洞明心绪回敛,纷乱的念头不再钻入牛角尖。
空气中荡起的涟漪渐渐弥消,半虚半实的文字陆续飞入厚实典籍。
典籍合拢扉页,封面书写“道”与“理”二字。
他摊开左手掌心,托住厚实典籍,然后调整呼吸。
“多谢小友出手,要不然老夫定会铸成大错,以一念之差入了魔道。”
“刚才是?”王峻疑惑,以老儒生的养气功夫,就算心绪震动堪比十二级地震,也不会轻易转变性情。
那一刹那,他似乎看见了永生议会的精神钢印,但是,并不足够完善,最多也就是一个雏形。
考虑到老儒生能够得到人王敬重,绝不可能是弱者,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使用术法之人的实力极其高强。
孔洞明摆了摆手,“没想到,真的是他。”
“他是谁?”王峻追问。
孔洞明沉思三秒,终究还是摇头,“不能说,至少你不能从我口中听到他的名字。”
王峻道:“我来之前,曾经见过一幕奇景,山巅矗立巨大棋盘,纵横十九道,黑白落子密密麻麻,唯独天元空着,然后,老先生、末代人王、还有一名俊秀道人共同商议大事,似乎你与俊秀道士都在劝说人王?”
孔洞明:(⊙_⊙)?”
“王峻小友来之前,怎会见到这副景象?”
王峻疑惑道:“天地真灵印记触发,我观看到了一段留影,就在老先生留下的手书之上。”
老儒生微微愣神,颔首道:“手书非我所留,乃是人王陛下仁厚,不愿伤及我的声誉。”
“所以,那一幕景象是人王所留!”王峻恍然大悟,继续道:“孔老先生口中的他,应该就是那位俊秀道人吧?”
“根据我的猜测,至少七成可能是他,要不然就只能是……”
孔洞明话到一半,不愿继续说,似是不愿给出最后的两个字。
王峻思绪分明,接词说道:“人王?”
苦笑无声,老儒生扶起倒地的竹凳,重新坐回围炉旁边,双手悬在上方烤火,掌心的血痕瞬间愈合,没有留下半点伤疤。
“我不知道,但我的判断告诉我不是人王陛下。他本就是不喜纷扰,嫌弃麻烦的性子,嘴上天天都喊着躺平万岁。”
老者仿佛陷入了追忆,嘴角挂起一抹清浅笑容,像极了用心教书的老师想起自己最为得意的学生。
不忍破坏老人的怀念,王峻静静聆听,只是点头致意。
孔洞明道:“人王陛下对于权利,对于寿命,对于力量,对于名利,以及很多俗人琐事都不在乎。”
“真有这样的人?”王峻配合着提出疑问。
孔洞明颔首,“他生在大山,长在深林,从小放牛牧羊,与花鸟鱼虫为友,性子出乎常人的恬淡。”
王峻道:“若是喜欢躺平,他为何要去做那件大事?那件大事到底是什么?”
“涉及天地之谜,我不能说。”老儒生满眼遗憾,“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为什么要去做事。”
王峻用力点头,眼神真挚。
孔洞明甩了甩手,变出第三只茶杯,说道:
“因为,他骨子里充满正气,见不得世道不公,见不得恃强凌弱,见不得百姓苦痛的血泪。”
“这样的人,天资傲然绝尘,心灵空明洞澈,实力盖压一世,眼里揉不得沙子,虽然天天喊着躺平,却又总在为人民谋福祉,什么躺平万岁,不过是他得不到休息的发泄口号而已。”
“他啊,站得太高,看得太远,远到千年万年之后,世间强者过多,星球的灵韵被汲取到枯竭,再无后来人可以修行。”
“那样的后世,力量为强者把控,百姓就是鱼肉,永生永世难以脱离樊笼,底层人民得到的恩惠就只不过是上位者指缝牙缝间遗留的残羹剩菜。”
“王峻小友,你觉得那样的世界该不该存在?”
有的问题男儿不必多思量,只凭一腔热血就能给出回答,于是,王峻斩钉截铁,说道:“不该!”
“老夫也觉得不该。”孔洞明笑了笑,笑着笑着留下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王峻口中叙述的时代,正是老儒生和末代人王最不愿看到的光景——
异族盘踞天空、陆地、海洋,三十六座巨大的城市只是人类的囚牢,囚牢之中依旧充满苦难,九大财阀高高在上,肆意盘剥黎民百姓。
哗啦啦啦啦~~~~~
茶壶飘起,将茶水沏到七分满。
孔洞明朝着王峻举杯示意,“O”起嘴巴,小口吹气。
借着朦胧茶水汽,拂去了面颊上的泪痕,他是那么的小心,那么的充满歉意,甚至有点不敢再说话。
前人之错,后人背锅,文字是如此浅显,语言是如此无力,老人无法想象后人们经历过多少黑暗。
他的愧疚盈满胸膛,犹如初春破冰的江河,滚滚东去,永无绝期。
沉默,又是沉默!
围炉中的炭火爆出火苗,两人渐渐喝尽了杯中茶水。
该送客了……孔洞明眼神落寞,又要回到空无一人的空间,又要忍耐不知岁月流逝的漫长等待。
微微抬首,唇齿开合,他却说不出话。
王峻主动说道:“前辈心中有不甘,有愤怒,也有对于过往的愧疚,何不将之化作前进的动力?”
“天地共弃之人,何来前进的可能。”孔洞明摇头。
王峻道:“前辈等待无数日夜,想必很是痛苦,晚辈就想问一句,有没有一种可能,将那位送到这里来?”
闻言,孔洞明心气似有复苏。
王峻循循善诱,继续道:“成败是非转头空,前人有前人的考量,后人自有后人的定论。”
略作停顿,王峻拱手抱拳,郑重说道:“晚辈接触的人虽然不多,但也能够明白我这个时代的人,大多很是向往日之历,很愿意追寻文明的荣光,却很少听到责怪、谩骂、讥讽。”
孔洞明可为人类辉煌文明时期的第二把交椅,又怎会是愚笨之人。
他明白了王峻的意思,也愿意相信王峻的表达。
“好,我当然也想见一见老朋友。”
孔洞明吐出一口气息,后方竹床轻轻响动,一柄白玉尺掀开被褥,飞到围炉上方。
白玉尺散发暖白光晕,很配得上老儒生——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孔洞明说道:“此物还请王峻小友随身携带,关键时刻,可以保你一命。”
“此物之中有我的一道真言,能保证让你致死的攻击被抵消。”
“如果出手之人实力过分强大,可以击碎我的真言,再于当场毁掉你的身心魂魄意,也请小友不必担心。”
“到了那时,这把尺就会当场断为两截,释放其中的全部灵韵,让你重新复原,并把出手的那位老朋友带来见我。”
“起死回生?!”王峻瞪大双眼,追问道:“这等事情真的可以办到?”
孔洞明笑了笑,“也不那么轻松的,尺中毕竟蕴含了我积累很多很多年的灵韵。”
很多很多年或许是上万年的积累,但这也很夸张。
一个人的身心魂魄意都被击碎,依旧可以当场复活,这简直就是神迹!!!
这等同于拥有了一张免死金牌,一击无法杀我,我便可以利用其他手段逃生,若能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的强者,又会被引入这座穹顶竹屋。
王峻深受震撼,询问道:“孔老先生究竟到了何等境界?”
“神明之境,走得略微远了些而已。”孔洞明笑着回答,突然询问道:“小友如何理解神明二字?”
王峻思考许久,说道:“神明神明,并非向外界索求,并非寻一个有形之物膜拜,奉之为神。在我的理解中,神明即可归结为五个字。”
“哦?哪五个字?!”孔洞明兴致拔高。
王峻道:“用神而自明,所谓的神从来就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是我们每一个芸芸众生的自我。”
嘴角微微掀起,王峻把茶杯放到围炉上,脑袋耷拉在肩膀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随意说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孔洞明不动声色,静待王峻下文。
王峻继续道:“此中之我指的就是真我,每一个生灵都拥有自己的真我,只不过是被凡尘俗世纷扰,从而蒙上了尘垢,不得见真我,不得听真音。”
孔洞明眼底亮起微光,像是见到了同道。
王峻再往下说:“借假而修真,明悟属于自己的道,方知真我才是我。”
“所以,神就是道,道就是规律,规律如来容不得你思议,按规律办事的人就是神。”
“所谓神明,不过是如此罢了。”
啪!老儒生猛拍大腿一掌,大笑开怀,像是要把心底阴霾尽数向外泄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半晌,他道:“好,好,好,当浮一大白!!!”
茶壶漂浮而起,老儒生没了送客的意思,再次倒上了七分满的茶水。
“可惜老夫这里没有酒,只能以茶代酒。”
话语落地,他率先抬起茶杯,一口豪饮下肚。
杯口朝下,晃动两次,这位通天阁阁主居然做出一副市井酒客的姿态——老子干了,你随意。
“前辈在自己的道途上走了很远很远。”王峻举起茶杯,笑了笑,仰头喝干杯中茶,同样杯口朝下,再询问道:“究竟是有多远?”
孔洞明道:“神明之境与半神之境仅仅一境之隔,但却犹如天渊,其中关键便在于真伪二字。”
“何谓真伪?”王峻隐约有所猜测,说道:“难道真神、伪神不仅仅是称呼上的差别?”
“对,”孔洞明颔首,给与肯定,“踏足神明之境的方法有很多,但大体只可分为两类,一类为真,一类为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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