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无量宫的山门处,一帮百无聊赖的知客,正在苦苦等待掌门方丈的归去来兮。
他们都是各个行院派来接引新苗的跑腿长工,级别普遍在炼气三四重左右,年齿一般都在五十朝上走,皆属于比较资深却又混的比较落拓的老油条。
唯一的例外是一个金发紫眸的带发女尼,貌美如花的她在一堆暮气沈沈的老生姜里显得格外醒目而卓著。
其他行院的知客暗地里都有点纳闷,这个俏尼不是「香积厨」大名鼎鼎的双璧之一「观音婢」吗?近十年门内的无遮大会和盂兰盆会上就数她最出风头,听说今年才三十六岁的她已经修至炼气九重了,是本门少数有望在四十岁之前冲击筑基期,成为内门弟子的修真奇才——她怎么会被「香积厨」的分派来干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破差事?
想不通归想不通,马屁还是要拍的。
毕竟大家都影影绰绰的听说了,罗汉堂的达磨掬长老业已公开放过话,只要观音婢成功晋升筑基期,就收她为三徒弟。
摩诃无量宫可是「学院制」,只有极少数鹤立鸡群的内门弟子,才会被上面的大佬们青眼有加,划入门墙钦定衣钵。
外门弟子、内门弟子、亲传弟子,别看名称差别不大,实际上这三者的待遇何啻云泥?
同样是修真,外门弟子只能听大课,内门弟子略好一点,有一个可以去藏经阁调阅资料的特权,亲传弟子啥都不用,人家有师尊,无论是功法丹药还是法器符箓,缺什么跟师傅张张嘴就能开小灶。别说苦逼无比的外门弟子只能口水着羡慕嫉妒恨,就算内门弟子里的佼佼者也同样望尘莫及。
这个阶层才是本门真正的精英阶层,象征着摩诃无量宫的未来、希望和前途!
知客们的马屁全都拍到了马腿上。
“今天若不是「香积厨」出了点事儿,我本该亲自参加菩提法会的!”观音婢的情绪明显有点焦灼,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时引颈向远处的天空看:“所以,现在我的心情很不好,你们最好别在我面前唧唧歪歪的!”
“师哥心情不好是吧,不怕,咱这儿有的是解闷的玩意儿。”知客们厚着脸皮从兜里掏出一叠叠白纸黑字,挑拣出最有趣最好玩的,点头哈腰、你争我抢的呈现上来。
观音婢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些没皮没臊的二皮脸,怒意隐隐在俏脸上呈现。
看着面前一张张写满了谦卑和恭顺的老脸,她终究还是没好意思拉下脸来。
“搞什么鬼?”随便扯过一张白笺,刚瞄了一眼,她就蹙起了眉头。
这是遗书。
新苗们在渡红尘劫之前,按照规矩都得写下遗书,交代后事。
“嘿嘿,师哥你读读看,这些遗书可有趣了,很多新苗自以为生死未卜,什么话都敢往里写……”一群知客嬉皮笑脸,点头哈腰的解释道:“咱们闲着也是闲着,拿这个打发无聊的时间最好不过了。”
“这些遗书不都是应该归藏经阁入档的吗?”
“先问传灯宝殿的师兄要过来,等我们看完,再送去藏经阁也不迟嘛。”
观音婢这还是第一次前来迎接新苗,虽然打心眼里觉得窥探他人**不太地道,但她在这儿等了半天了也确实挺心焦的。好罢!就拿它来消磨消磨时间吧!总比听这帮混子在耳边溜须拍马聒噪不休要清净自在。
结果,第一张遗书就让她精神一震。
“碧桃花树下,大脚黑婆娘。未说铜钱起,先铺芦席床。三杯浑白酒,几句话衷肠。何日归故里,和她笑一场。”足足吟哦了三遍,观音婢犹觉口齿生香,余味绵绵,一纸遗书也能写得如此情深隽永却又滑稽鸡贼的,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再一看落款——「龙傲天」——她的严肃表情忍不住化作了噗嗤一口笑:“这是谁家的孩子啊,起这么个意淫过甚的雄名,也不怕夭寿……”不过再看看白笺上那一行行有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的苍劲笔迹,她又不禁击节赞叹:“好字!好诗!真有古之隐者风骨!也不枉起了龙傲天这样一个拽了吧唧的名号!”
“那是。”一个发色黑白参半的中年女尼可不就等着这话好跟她套近乎呢:“师哥恐怕有所不知,写下这份遗书的新苗龙傲天也是西顿帝国人氏,跟您还是老乡呢!对了,他还是本届菩提法会的渡劫状元!听闻喜无畏上师说,这位小师弟在凡间时尚有一雅号,唤作「西顿诗仙」!”
“就是那个写出「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烟波钓客?”观音婢美眸一闪,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就是那个写出「有花有酒春常在,无月无灯夜自明」、「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身后金星挂北斗,不如身前一杯酒」、「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我不求人富贵,人需求我文章」的谪仙人?”
“他还写过「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好像「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也是他的作品。”
“还有「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还有「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
“还有「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其他的知客也七嘴八舌的跟着补充。
出身于摩诃无量宫这种大家门宦的修士,并不提倡「两耳不闻窗外闲事,一心只求白日飞升」的宅修模式,寄情山水、舞文弄墨之类的劳逸结合,从来就是他们修炼生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凡人在修士眼中等若蝼蚁,但蝼蚁们创作的艺术杰作却不会。
艺术,是所有文明都无法或缺的精神养料,这一点即使是高高在上鸟瞰芸芸众生的修真文明,也同样不能免俗。
“好像他长得挺不错的,今年我回家省亲的时候,听说此人进入西顿都城时还曾引发了一场大骚动,坐车的车轴差点被沿途闻风而至的女子投掷瓜果白茅给压坏了。不过,他的年纪好像已经过了新苗的界限吧?”观音婢因为有个亲人要参加今年的渡劫法会,所以她对西顿帝国的新苗情况一直关注有加,但是这个龙傲天她一点印象也没有,显然是西顿别院临时夹塞进来的「野苗」。
一个半路出家,没有经过准修士养成的大龄「野苗」,凭什么被吸收进摩诃无量宫?
而且还夺了状元,拿到了墨玉令牌?
“何止是长得挺不错!”中年女尼挣红了脸,拼命拉长了语调来表达自己澎湃不能自抑的心情,“我昨个晚上就代表「放生池」来接过一帮白牌菜鸟,亲眼目睹过龙傲天的英姿,那叫一个帅气啊,我当时……我当时……”说着说着她就卡住了,踅摸了半天硬是找不出一个够劲的形容词,充分的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真的?”观音婢越发的瞧不起这个放生池的知客尼僧了,亏她还是个佛修,连个男色都要唧唧歪歪惊叹不已,道心如此不稳定,难怪一把年纪了也还是炼气三重的水准。
“比珍珠还真!”其他的知客们跟着指天画地,赌咒发誓:“等他回来一见师兄您就知道了,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香药叉,第一眼看到就跟万箭穿心了似的。”
“我恐怕未必有这个眼福喽,渡劫状元可不代表上阵搏杀也是状元。”观音婢无比不屑的弹了弹指甲:“每年的黑牌都要照例带出去进行一次血腥试炼,近二十年来,半路出家的大龄新苗,只有我一个人熬过来了。我当年好歹还身怀武艺,那个美男诗仙有什么?难道靠吟诗就能闯过危机重重,淘汰率高的一塌糊涂的初试?”
人啊,话说的太满,就是容易遭到打脸。
这话才说出口不久,掌门方丈就风尘仆仆的赶回了山门。
“大家伙都猜猜看,这一次有多少黑牌新苗闯过了血腥初试?”金刚三藏满脸掩饰不住的洋洋喜气。
知客僧们又不是傻瓜,看看掌门的得意脸色,也晓得这次的过关人数定然远超往届。
“得有……得有十个人吧?”按照过去的经验来看,一比十的淘汰率算是比较理想的数字,今年的黑牌菜鸟共有八十三人,按理说能有八个人过关就很牛了,但是看在自家掌门这么得瑟的份上,数量不妨再放宽一点、放宽一点。
“何止十个!你们也太保守了!”
“十一个?”
“十二个?”
“十三个?”
知客们根据掌门的脸色,此起彼落的进行加注。
一直喊到二十,金刚三藏还是不动声色。
知客们全都咧嘴吊起了眉毛,目光无比震骇。
如果说刚刚还有点表演性质,这下他们可是发自内心觉得不可思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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