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钟长鸣响彻整个祭台, 百丈峭壁拔地而起,庞大的洪荒巨兽浮雕攀着撑天栋柱撑起巍巍穹顶, 浩大的白玉砖顺着广场一重重铺满, 铺到最中央却化为一个深深的凹地,若往下望去,能看见紫到发黑的滚滚妖焱翻涌。
方俞成孤零零站在广场边缘。
其他宗派的人忌讳他, 剑阁弟子恨不得捅他一剑, 北辰法宗的弟子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这个大师兄,只好都默契地当做没有他的存在。
方俞成听着那一声声象征着云天宫择主的钟鸣, 再望着被簇拥的晏凌侯曼娥几人, 脸色阴郁复杂。
“方师兄。”
温和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方俞成顿时一僵。
他吞了吞唾沫, 慢慢转过身, 看着缓步含笑走来的温绪:“是温、温弟啊。”
话一出口方俞成就察觉自己语气不对, 赶紧补充:“你是掉队了?我说怎么走着走着你就没影了,我还正担心你。”
方俞成不看都知道自己表情有多僵硬,但是温绪却浅笑如常:“是, 一时紧张走岔了路, 让方兄担心了, 是绪的不是。”
方俞成松了口气, 看着他脸上的浅笑, 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现在被千夫所指, 所有人都避而远之, 只有这位温公子,什么也没说,还愿意过来和他说几句话。
而他却…
“对了, 方兄。”
方俞成听见温绪道:“万幸, 绪能活着回来了,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之后约莫也没危险了,那木盒便不麻烦方兄,绪自己拿着便可。”
“啊…好,自然,自然。”
方俞成心头一颤,一千一万个不愿,却偏偏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僵着手伸到储物戒指里,慢慢取出黑色木盒,递给他。
温绪从他手中接过木盒,左右看了看,就打开盖子。
方俞成紧张地盯着他。
温绪看见里面那支金光溢彩的凤翎,眉尾一挑,伸手,指腹轻轻摸了一下。
触手是纯粹的灵力,再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寒幽气。
雾色的眼底缓缓晕染开笑意。
看来,有些人已经走出了选择。
在看到温绪还伸手去摸的时候,方俞成心猛地提起,还以为温绪发现了什么。
但片刻后,温绪就收回手,笑起来,宽袖一敛对他拱手:“这一路跌宕起伏,凤翎还能完好无损,都要多亏方兄,无论事成与否,我温绪、我温家都要记方兄的恩义。”
方俞成一口气松下来,看着温绪郑重道谢的模样,心里越发心虚,兼有点点道不明的羞愧。
他也不想这么做,他替换了东西,现在每天都跟拿着烫手山芋一样焦躁不安,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是真的没有办法。
温家没有得到传承,也没有损失,但是他若是得不到化神尊者的认可,他就再没有脸回北辰法宗了,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积攒下的一切都会付诸流水。
他不能失去这一切,他必须想办法加码自己的价值,为此他将不惜任何代价。
方俞成暗暗咬牙,安慰自己,反正温绪和温家也不信这凤翎真的能有用,还不如给他,他就当先借他们的恩情,以后他一定会加倍补偿温家的。
“温弟说哪里话,举手之劳,这都是我该做的。”
方俞成赶紧扶起他,眼神藏着愧疚,心念一动,真心实意道:“温弟,我看你亲厚,你别想太多,这次秘境为兄护你平安出去,等出去之后,我便为你寻能治病的法子,天涯海角我也定为你找到。”
温绪打量着他此时竟意外真诚的眼睛,颇感玩味,笑着点点头:“好,多谢方兄。”
方俞成心里这才觉些许安宁,他看着温绪把木盒收起,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柔软的凤翎从袖筒滑落到掌心。
他攥着凤翎,明明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却仍心里发空,像是有一片黑暗的庞大的阴影自头顶笼罩而下,越逼越近,压得他莫名的惶恐焦躁。
另一边,玄天宗黄淮终于挤进亢奋的剑阁弟子团,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晏、晏师弟啊,你们终、终于回…”
林然眼看着黄淮快被挤成一张饼,周围几个同样被人群挤得自身难保的玄天宗弟子憋红脸还在徒劳地挥手,着急大喊:“别挤了别挤了,给我们大师兄都挤扁了。”
黄淮怒,反手一巴掌糊在师弟脑门上:“你家才挤扁了,你全家都挤扁了。”
“…”晏凌林然和身后的几个亲传师兄姐都默了一默。
林然觉得,别人都说他们万仞剑阁奇葩辈出,这是不太公允的,因为其实他们偶尔不免也会为友派法宗和玄天宗的画风感到困惑,就这方面来讲,大家应该是各领风骚、难分伯仲的,实在没有必要谁来嫌弃谁——毕竟都是一群为了正道的脸面而每天努力装成个正经人的沙雕罢辽。
晏凌看着这场面实在有些不像话,于是走上前,身上龙渊剑气自成一派威仪,本来拥挤的人群自发地避让,晏凌把黄淮拉出来:“黄师兄。”
“谢、谢谢晏师弟。”
黄淮重重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扭头也把自家那几个小可怜师弟给薅出来,随手把歪斜的发髻弄正,对林然拱了下手,才对晏凌道:“晏师弟和两位师妹都回来了,现在只剩下楚师妹没在,再结合之前的长明钟声,得到千大尊认可的传人,便是楚师妹吧。”
晏凌点头:“我也是如此想。”
黄淮不免露出些微遗憾之色,毕竟谁不想得到化神尊者的传承呢,尤其是来之前师长已经暗暗透露过,那传承还是一只上古凤凰的残魂,可想若是能与之契约,能为自己、为宗门带来多少好处多大盛荣。
但想想黄淮也就释然了,天下宝物能者居之,虽然遗憾没有落在他玄天宗,但那位剑阁楚师妹不仅天资卓绝、心性也是坚毅正直,之前甘愿冒生命危险为弟子们引开水蚀,这样的人得到传承,他服气。
黄淮左右望了望:“长明钟声明明是从这里传开的,按理楚师妹也该在这里,可我们之前把这周围都翻了个遍,也没见到楚师妹。”
晏凌敛眉沉吟:“我们怀疑,楚师妹的确是在这里,只不过被带去一个叠层的小空间,所以我们看不见。”
黄淮:“那怎么办?”
“等。”
晏凌指着广场下面翻涌的紫色岩浆:“我观察过,这妖焱一直在上升,你还记得我们初初进入洞府时路过的玉道,那时候石门打开,劲风将妖焱重新压到深渊之底,我猜那深渊该是与这里相贯穿的,妖焱顺着地底涌到这里,等它到一定高度,祭台自会启动,凤凰残魂出世。”
黄淮愣了,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岩浆似乎是上升了一些
——但是这妖焱看着就让人发怵,谁没事儿一直往下面看,还能关注到底是上升还是下降?
黄淮再去看神色沉静的晏凌,不由竖起根大拇指:“晏师弟,你真是这个,我们在这里转了这么多圈都没有眉目,你一来就发现了,兄弟佩服。”
晏凌眉目淡淡:“黄师兄客气。”
“我可不是客气。”
都同生共死过,黄淮全拿晏凌当自己人了,忍不住感慨:“晏师弟,你们剑阁有你这个大弟子真好啊,实力又强,又沉稳细致,又有责任感…唉,我们玄天宗要是也有你这么个大师兄该多好。”
林然&众剑阁弟子:“…”
剑阁弟子怎么听着这味儿不太对啊,师兄弟们不动声色挪到晏凌面前,像盯着来偷鸡崽崽的傻狼一样警惕盯着黄淮,皮笑肉不笑:“…黄师兄说笑呢,玄天宗的大师兄不正是您自己嘛。”
“我不行啊,我光是会打架,当年刚一筑基,前脚走出洞府门,师父就告诉我以后要当好大弟子…奶奶的,我哪儿会当大师兄,我出门打瓶酱油都被人骗过,实在是不得已才杠把子的,毕竟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宗里,都是这些傻娃子…”
黄淮也是坦荡,恨铁不成钢糊了一把自家师弟的脑门,小师弟捂着脑门傻乎乎看着他,看得黄淮牙都疼,也更心酸了:“你瞅瞅,都是这样的憨批,脑子不带打弯的,走出去不定给人坑成什么样,我这才矮个子里挑高个子被硬架上的,否则谁乐意做这什劳子的大师兄,我真恨不得立刻天降一个明白人,可把我这担子接了去,一天天操心这操心那哎呦我脑袋都疼——”
剑阁众弟子:QAQ
林然忍不住拉一下侯曼娥:“看见了没,以后不要再说我们剑修是二愣子,玄天宗第一个不服。”
侯曼娥一直出奇的安静,这时候才抬起头,翻了她一个白眼:“争一保二,有什么可骄傲的。”
林然一噎,瞅瞅她,小声嘀咕:“说得跟你们北辰法宗就能出前三甲似的…”
侯曼娥叉腰:“你嘀咕什么呢?你敢不敢说大声点让我听见?”
“呀呀林师姐,能不能说大声点。”
怯生生的声音从身边冒出来,林然侯曼娥一呆,同时扭头看见不知何时钻到侯曼娥旁边的北辰法宗包子脸小姑娘,就是那个之前抱着侯曼娥哭的小师妹。
小师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林然,双手合十,萌哒哒地拜托状:“林师姐可以说大声点嘛?因为我们侯师姐似乎耳朵不太好、没有听清楚的亚子…拜托了。”
侯曼娥:“…”
林然:“…”
林然复杂看向侯曼娥,一脸“士别三分钟当刮目相看”:“一会儿没见,你什么时候都有了个小秘书?”
侯曼娥顿时炸毛:“我也不知道!是她莫名其妙就一直跟着我!”
“我不是莫名其妙跟着师姐哦。”
包子脸小师妹认真竖起一根手指,仿佛美少女战士变身自带炫光,元气十足超大声:“我是在守护世界最好的侯师姐,承担着师兄弟们殷切的期待和重负,要寸步不离地守护好师姐才可以!”
林然&侯曼娥:OVO
两个人同时头皮一麻,表情惊恐,瞬间一身鸡皮疙瘩。
这、这是何等羞耻爆表的玛丽苏中二台词?
林然看了看眼睛亮晶晶的包子脸小师妹,又用高山仰止的眼神瞅了瞅侯曼娥,猛一抱拳:“告辞”,撒腿就要溜。
侯曼娥险些气歪了鼻子,表情狰狞去扯她,咆哮:“你跑什么跑!不是我教的!真不是我——”
“轰——”
就在侯曼娥试图暴力挽回自己名誉的时候,广场猛地震动一下。
众人悚然一惊,连忙举起法宝背靠背聚阵,警惕地往四周看。
突然,有人指着广场中央深深的凹陷惊呼:“那里有东西冲出来了!”
下一瞬,全场突然震荡一声爆裂的巨响,众人耳朵一嗡,滚滚岩浆如巨龙咆哮着广场中央冲天而起,直冲九霄穹顶又轰然炸裂,化作万千流光坠落四方。
晏凌黄淮几人面色一正,直接跃至队伍前撑开屏障:“所有人小心,别染上妖焱。”
侯曼娥迟疑了一下,被包子脸小师妹亮晶晶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只好硬着头皮挥着赤莲剑也冲到法宗前面。
侯曼娥心里骂骂咧咧:明明是她以前做梦都想要的咖位升级,从无名女配荣升替位大师姐,但是怎么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啊摔?!
紫红岩浆迸射,骤然一道耀眼的金光如灼日开天劈来,众人下意识闭上眼,骤听一道高亢清冽的凤鸣。
他们震惊睁开眼,忍着刺目的明光仰头望去,只见那滚滚岩浆之顶缓缓浮现出一双巨大羽翼虚影。
烈火化出它长长迤逦的翎尾,金光点缀它瑰丽华美的羽纹,它似披着漫天烈阳,猛地一声戾鸣铺展开双翼,浩大的声波让整座大殿轰然共震。
所有人呆呆看着它,好半响,有人如梦初醒喃喃:“这是…上古凤凰啊。”
所有人都是一震,呆愣的眼神渐渐变得各异。
晏凌眸色沉静,林然眼神带笑,侯曼娥面露羡慕,黄淮啧啧感叹…
温绪侧过脸,看着方俞成眼中的狂喜和渴望,轻弯一下唇角。
就在这时,众人身后,空间突然被撕裂开一道缝隙,两道纤细的身影踏空而出——
……
千琉恣出神了很久,慢慢用手背蹭掉脸颊的泪水,转身看向楚如瑶,见她正半握着凤鸣剑、迟疑看着自己,顿时笑了:“你是不是很不能理解?”
楚如瑶抿着唇:“…我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我不能确定您是坏人还是好人,所以我无从评说。”
“哈哈哈,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你还是真的单纯。”
千琉恣并没有被触怒,反而被逗得弯腰直笑:“小丫头,是非黑白哪有那么清晰,坏人可以做好事,好人也可以变坏,这问道登天之路,太高、也太远,一路有太多诱惑和考验,也许有一天,当你回首而望,你会发现,自己早已经变成另一个曾经无法想象的人。”
“不会的!”
楚如瑶握紧凤鸣剑,眼神坚定到执拗:“至少,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我都绝不会变成一个伤害别人的坏人。”
千琉恣笑得更厉害了,有心戏谑调侃几句,可是看着她明亮倔强的眼睛,突然恍惚着,说不出话。
她这才想起,那么多人中,她为什么鬼使神差地选择了这个孩子呢?
因为…她从这个孩子身上,恍惚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那时候,也还是骄傲的、天真的、倔强的、幸福而快乐的千琉恣。
那时候的她,也可以这样骄傲地仰头,对着任何人,信誓旦旦说自己永远不会变。
千琉恣沉默了一下,笑起来:“好啊,那就去证明啊。”
楚如瑶:“我会的。”
她深深看了千琉恣一眼,俯身拱手鞠一礼,然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千琉恣看着她的背影,伸出手,清风拂过她掌心,她微微蜷手,仿佛能抓住虚无的空气。
有时候,有那么一些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孤坐在这群山之巅,在寂寥的晚风中,凝望着自己伶仃的影子,其实真的很想知道,如果一个人能初心不改,是不是就不会失去,是不是就可以…可以有另一种结局。
“等等。”
楚如瑶一顿,奇怪地转过头,就见千琉恣忽然挑起笑眉:“我突然变了注意…既然是最后一次了,便再送你一程吧。”
楚如瑶还没有反应过来,千琉恣就扔下花锄,面前世外桃源般的幻境如画卷被撕裂,扭曲的空间中她下意识闭上眼,再睁开,已经出现在一座恢弘的广场之上。
“楚师姐!”
“是楚师姐!师姐这里——”
“咦,师姐旁边那个女子是谁?”
浴火凤凰壮丽的虚影倒映在她眼睛里,她听见熟悉的惊呼声,低下头,看见各宗弟子就站在下面,正激动地向她挥手。
楚如瑶终于露出笑来,她转头正想和千琉恣道别,却看见她一眨不眨凝着一个方向,眼中渐渐浮现出不敢置信的光彩。
“那是谁?”
她喃喃:“那是谁?!”
楚如瑶愕然:“什么?”
她面前流光一闪,千琉恣已经毫不犹豫朝着一个方向冲去。
“你是谁?”
林然正望着半空的楚如瑶笑,突然听见轻轻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声音。
她不解地看去,一身薄粉素衣、有着绝色容颜的女子站在人群的尽头,怔怔看着自己。
…是在问她?
她眨了一下眼,有一点不太明白,但还是老实地回答:“林然。”
“林然…”
千琉恣轻轻呢喃着这两个字,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林然,像是着了魔似的,赤着脚,一步一步向林然走来。
“这位姑娘你——”
这场景着实有些怪异,众人面面相觑,晏凌眉头微皱,想挡在林然面前,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不能前进半步。
所有人都被拦住,仿佛有一条无形的路,从千琉恣到林然之间,将所有人隔绝在外,只有她们。
晏凌眼底划过惊色,下意识去拔龙渊,林然却偏过头,遥遥对他摇了摇头。
千琉恣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眼睛只有一个林然,她就这么一步步走到林然面前,咫尺的距离,目光仔细地逡视她脸上每一寸,却放得很轻,连呼吸都屏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冷不丁说:“你不是林然,你是清音。”
所有人都一呆,林然也是一怔,摇摇头:“我不是。”
她不认识一个叫清音的姑娘,更不可能是另一个人。
“不,你是!”
千琉恣有些执拗地说,盯着她的目光灼灼明亮:“你是清音。”
“前辈。”
楚如瑶追过来,有些不解,又有些警惕这位大尊亦正亦邪的作风,微微侧身半护着林然:“她是我的师妹,万仞剑阁林然,不是您说的清音。”
千琉恣没有理她,而是偏过头,仍定定看着林然,像个孩子般的执拗:“你是清音,你是清音对吗?”
有风拂过,却拂不起千琉恣的衣摆,却像是从她身上吹走一些虚无的碎片,她的身影如同镜花水月轻轻摇曳,连衣裙的花纹都像是更浅淡了。
林然看着她,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渐渐浮现出不忍。
所有人都看见,林然对着那来势汹汹又倨傲妖异的女子,轻轻地、像是有点无奈地笑,点点头:“好。”
她没说“对”,她说“好”。
——如果你想再见到她,如果这是你最后的心愿,那么她愿意,陪你圆一场梦。
楚如瑶诧异地扭头看她:“林师妹…”
千琉恣突然笑了。
她猛地扑过去,紧紧抱住林然。
林然感觉自己被拥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馥郁的花香糅杂着灼烈的血气,像烈酒入喉,刮着比刀子更惨烈缠绵的痛与甘之如饴。
“我知道你不是她。”
千琉恣流着眼泪,却在笑:“我的清音没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了。”
“我只是太想她了,我只是很高兴,很高兴…”
千琉恣哽咽:“…还能看见,像她一样的人。”
别人一头雾水,但是千琉恣知道,她会懂。
林然沉默着,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臂。
千琉恣眼泪流得更多,咬着唇哽咽,却笑得更开怀。
果然啊,是她所熟悉的。
是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善良,这样仿佛能融化一切爱恨仇怨的悲悯与宽容……
“喂喂喂——”
队伍前面的侯曼娥听见动静,往后一看,就看一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女人抱着林然,顿时炸毛了:“你谁啊就随便抱人——耍流氓嘛,快放手放手!”
千琉恣抬起头,泛红的眼睛看着瞪着眼一脸不爽冲过来的侯曼娥,又掠过旁边始终微皱着眉的楚如瑶,最后看向目露不忍的林然,忽然笑了:“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她该想到的,在看到那个冰灵根的孩子的时候,她就该想到的。
这已经不是她的时代了,这是一个新的属于这些年轻人的时代,将诞生新的故事、开启新的传奇了。
但她却好高兴、那么那么地高兴
——原来,还有人可以再遇到这样的人;原来,还可以有人可以有从头开始的机会。
“真好。”
她笑着自顾自地点头,忽的猛一拂袖。
滚滚妖焱在身后猛地冲天而起,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一重重往上铺成烈火赤焰的通天之阶,火焰燃烧的那头,就是骤然展翅戾鸣的凤凰。
楚如瑶突然手心一烫,那只金色凤翎径自朝着通天阶飞去。
楚如瑶回头,震惊看着她们。
“去吧。”
千琉恣笑着,在大块大块颤栗坍塌的大殿中,遥遥指着那在烈焰中长鸣的凤凰:“去追你的凤凰。”去追你的机缘,去追你未来无限的可能,去追你还有机会可以拼尽全力抓住的爱与希望!
楚如瑶看着她似癫狂似清明的目光,不知为什么,脑子狠狠一震,下一瞬,所有人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他们统统抛上半空、争相恐后向那金色凤翎和通天之阶推去——
“我天我怎么突然飞了?”
“要撞上了要撞上了!我的妈快停下别——砰!”
“那凤翎往这边飞了!谁能捞一把?”
“谁的鞋飞了——日!砸我脸了!!”
还有侯曼娥撕心裂肺的一句:“你别抱我家林然,你放手不给你抱——”
“……”
所有人都冲向凤凰,怒骂,吐槽,哀嚎,交织着七情六欲,却热闹又鲜活。
“他们都听不见了。”
千琉恣笑着对林然说:“我只想说给你一个人听。”
林然看着她渐渐虚无的身形,轻声:“好。”
“她叫清音,是净湖转世的一朵佛莲。”
千琉恣眼神陷入追忆,轻声地娓娓道来:“她不像你这么强大,她很柔软,倔强又执拗,善良得近乎天真,被人欺负了、被人捅了一剑,都不会生气,还愿意去救人家,像个小傻子,我有时候可烦她,又忍不住恨她,为什么要这么傻?如果不是那么傻,如果她可以顾惜一些自己,她是不是就可以活得好好的…”
她的袍角一寸寸化为流光,然后是赤着的足,细瘦的脚踝,素粉的裙角…
林然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我在听。”
“她本平平安安转世一生,洗去七情六欲,就可以重归净莲之体,得道升仙的;可是她放弃了,她炼化了自己的精魄,拉我不堕魔,她再也得不了道了,她再也回不去了…”
千琉恣像是看不见自己渐渐消失的身体,像和久别的老友说话,喋喋不休地絮叨着:“她想我做个好人,我就去努力做个好人,替着她那份,我继任云天宫,我斩妖除魔,我广收门徒传道受业,我平定四海让天下河清海晏…我成元婴,我入化神,我修得至高境界,可是我合不了道,我有心魔,她就是我的魔。”
“我斩不了她。”
她笑着:“我不想斩断她,所以我就不想合道了…我想兵解之后,化为尘埃,去找她,我想她永远陪着我,我也永远陪着她,我们就在她最喜欢的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永远地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林然轻声:“这里是凤凰出世的地方,这里会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是吧。”千琉恣笑,笑容竟有那么一点狡黠的得意,隐约可见当年云天之主的风华妩魅:“我也这么想…”
她顿了顿,突然道:“林然,你要好好的啊。”
你要有很多的朋友,要有重要的人留在身边,要拥有爱的能力可以温柔地去爱很多人,要自由,要不痛苦,要没有遗憾,要比我们都快乐幸福
——你要带着我们憧憬的所有可能,好好地活。
林然看着她,轻轻点头。
“真好,真好。”
千琉恣笑,又亮晶晶地看着她,说了声:“我要彻底消失了,我记不住她了,你替我记得她好不好?”
林然道:“好。”
“你替我记得,云天宫有过一朵佛莲,她叫清音,是世上最可爱最可爱的姑娘…”
她的身影如初升时的尘埃一寸寸飘散,只留下带笑的一句句:“你替我记得,千琉恣答应她的,都努力做到了,我一辈子都很快活的,再也没有不高兴过了,只除了…很想她…”
“你替我记得…”
尾音轻而温柔:“这个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千琉恣,和她的佛莲清音。”
她的身影彻底消散,无数晶莹的碎片落了她满身,又如清风无声地虚无。
林然闭着眼,维持着怀抱的姿势,很久,才慢慢地、慢慢地点了下头:
“好。”
她会,好好地,都替她们记得。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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