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老人走下台阶之时,险些踉跄跌倒。
他面带震骇之色的抬起头,眼中倒映出无穷无尽的垂流星光。
“改命……当世竟然还有人精通这般大神通手段么?”
这位属于装脏一派的鲁大先生弯下腰,半跪着。
伸手按在平整光洁的青砖墁地上,仔细感应。
竟然有种一波接着一波,好像海浪似的细微晃动。
这座气派大院,乃是勾连地气打下根基,再差遣大力鬼神搬运门柱木梁建成。
可谓是坚如磐石,稳若泰山!
除非遇到地龙翻身那等大难,否则决计垮塌不了!
没成想,这才建成没多久。
方圆百里的地气就有震荡,波及过来。
“应该在三十里开外,离得很近!”
鲁大先生浑浊的老眼一闪,爆出两团精光。
他的内心不禁翻江倒海,有些难以置信。
忍不住想要即刻动身赶去,好结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奇人异士!
当今世上,能够改命的风水相师,绝对是凤毛麟角!
无论去到何处,都会被奉为上宾!
要知道,阴门九派内,看似派系庞杂。
有着各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厉害手段。
可真个说起来,地位并不算高。
仅从“下九流”这个带有贬义的称呼就可见一斑了。
至于原因?
无他。
一是阴门中人多数要跟鬼神打交道,容易折损寿数,祸及亲朋好友。
二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从古至今玩弄巫蛊之术都是宫廷大忌。
所以连带着阴门也不受待见,经常被朝廷斥为邪术。
放在俗世之中,忽略儒、释、道这亘古不变,源远流长的三教正统。
真正称得上独占鳌头,位列首位的传承门户。
乃是风水相师、阴阳先生这类。
他们师法上古练气士,不仅擅长堪舆观气,化凶为吉。
对于天文阴阳、星象历法更加精通无比。
有着“太平之世为良相,烽烟四起扶龙庭”的极高赞誉。
尤其一点,胜过阴门九派无数。
那便是,纵观这部已经书写三千年之的浩瀚新史。
风水一门,先后拢共出过五位跻身世间绝顶的大先天。
善于点化风水宝穴,造吉命葬凶物的郭朴。
大盛时期的杨淳风、元天纲。
号称“救贫先生”的堪舆宗师宋天寿。
九岁中秀才,上任国师,又辞官归隐,最后将自己葬进龙脉,为国尽忠的布衣神相赖青乌。
这五位皆是名动一时,将风水一门生生拔高的绝顶人物。
只这一份底蕴,就要远胜于难成大材的阴门九派。
所以,像鲁大先生这种阴门元老,对于高不可攀的三教六统,那是由衷敬畏。
至于来历正经,并非招摇撞骗的风水一门,则就有些艳羡与钦佩了。
大抵上,就好比万年县的豪绅,见到国公侯爷,或者世家大族。
那种截然不同的微妙感受了!
“鲁大先生不要心急,您现在过去,有可能会惊扰到纪大当家。
若不出意外,他此时正在三十里外的稻香村,处置那个与人牙子勾结的无良店家。
等办完事,自会过来。”
鹰钩鼻的首领瞥见独臂老人惊诧之色溢于言表,心头颇为舒坦,故意点明道。
“廖老大,你讲清楚!那引得天地共鸣,周天星辰显迹的风水宗师,就是张大佛爷效命的朝廷鹰……千户?”
鲁大先生一脸不信,改命之能,即便放在风水一门,那也是代代单传的隐秘大术。
关于那个纪千户的出身、事迹,他这些时日听得不算少。
一穷二白的辽东军户,从哪里学来观相、观气,进而替人改命的通天手段!
“这本来是盗字门中不能外传的秘辛,但鲁大先生并非外人。
好教大先生您知道,那位千户大人不止是监正弟子,还学成风水一门极为顶尖的两道大术。”
鹰钩鼻首领眯起眼睛,随后好整以暇。
准备欣赏心高气傲的鲁大先生,那副掩饰不住的震惊模样。
果不其然,颤颤巍巍的独臂老人脸皮狂抖,似是抑制不住胸中激荡之情。
片刻后,方才收敛复杂神色,重重叹气道:
“万会人元?替天改命?
老头子懂了,张大佛爷的确慧眼如炬,给盗字门找了这样一位天纵英才!
说起来,反而是咱们高攀了!”
知道那位纪千户掌握风水一门两道大术,鲁大先生顷刻心服口服,再也没有之前的不敬。
缘由很简单,阴门九派出入两界,极为容易招惹邪祟。
生前还好,无非就是折寿伤身,容易早死。
可最为悲惨的,莫过于死后遭殃。
届时,化为神智俱灭的厉鬼、凶煞之流。
为祸四方,残害亲友,酿成惨剧!
正所谓,“殃”为死人的恶气。
生者沾染到了,必有血光之灾。
因此民间流传一种说法,人死之后,必须停灵七日。
等到殃气出尽,才能盖棺入土,不然就会尸变!
而像阴门中人长年累月,修炼秘术咒法。
体内那股“殃气”格外浓重,死后诈尸的可能性极高。
为了防止出现乱子,阴门九派每一代人。
但凡大限将至,就会自觉前往“临了堂”。
寿尽之日,并不下葬,而是以儿臂粗的大铁链捆住尸身。
倘若有人尸变,立刻浇上火油,焚烧成灰,不留后患。
而师法上古练气士的风水一门,则有专门出殃的阴阳先生,正好切中阴门九派的所求。
所以,不管哪一脉,都对传承正宗的风水高人极为尊敬。
为的就是死后能够入土为安,不受烈火焚身之苦!
“万会人元,是造命大术,可以点石成金,将一座穷山恶水,化为风水宝地!
通过祖辈下葬墓穴,藏住地气,应合周天,让乞丐大富大贵,让书生出将入相,享用绵绵无尽的荣华!
替天改命更了不得,不仅能以身合神煞,还可以以气数定命格……纵然放在上古之时,也称得上逆天之法!
相传,大盛朝的两位风水大宗师,杨淳风和元天纲其实同出一门,他们一人学了万会人元,一人学到替天改命。
前者造了盛皇陵,为大盛延续国祚。
直到盐贩子齐应雄挖破地脉,炸开皇陵,坏了气运,大盛方才衰落;
后者更不必多说,据说那女帝的龙睛凤颈,日月当空之贵命,便是元天纲所改。”
鲁大先生似是钦佩不已,这等拨弄天下风云的绝世风姿,实乃阴门中人难以企及。
“既然,纪大当家要来此落脚,那老头子就再等等。
也好见一见能够执掌两道风水大术的天骄枭杰,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
……
三十里外,稻香村。
相比起路边野店的简陋破落,这座招牌颇为响亮的客栈,就显得很出众了。
门庭之前设有两根大柱子,挂着高高的灯笼,上面悬着幌子。
白底黑字写着四个大字,“打尖”与“住店”。
上下两层的亮堂大楼,底下提供酒菜。
方桌长椅排列整齐,约莫几十张左右。
来往经过的旅客行商,多半在此打尖。
上面是干净的厢房,分为甲乙丙丁四等。
后面还有马厩、驴棚、柴房、伙房,诸如此类。
加上店家不吝啬,舍得点蜡烛。
四周房屋都是亮堂堂的,隔着几里开外都能瞧见。
也难怪能源源不断聚拢客源,生意兴隆了。
不过今晚冷风喧嚣,往常闹哄哄的大堂颇为安静。
一坛坛酒水被送上桌,一道道菜被端入席。
可那些身着云鹰袍、斗牛服的官爷,个个都挺直腰板,目不斜视。
好像泥凋木塑似的,一动不动。
任凭酒香、菜香,如何诱人,都没有谁敢先动快子。
凝固起来的沉重气氛,弄得那几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跑堂伙计,也有些腿肚子直哆嗦。
从后厨转出的周掌柜见到这一幕,不由地心在滴血,暗自思忖道:
“这帮该死的臭丘八,不去驿站歇息,跑到我这客栈白吃白喝……搅扰生意!”
他本就是石头里头榨油,出门没捡钱就等于亏的吝啬性子。
平白损失这么大,如何能不难受。
只不过慑于北镇抚司的凶威,自然是半个屁都不敢放。
呼呼,呼呼呼!
一股穿堂风勐地刮进来,吹得这个两颊无肉,好似瘦竹竿子的周掌柜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踏,踏。
脚步声响起,一只官靴跨过门槛,踩了进来。
旋即便是那袭气焰熏天,极为扎眼的大红蟒衣。
泼天般的权势贵气,刺得周掌柜眼睛一缩。
等他鼓足勇气抬头再看,发现竟是一位眉眼冷峻的少年郎君。
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七八九,只束发未及冠。
若非那身绣蟒纹的官服,以及身后如狼似虎的悍勇随从。
稻香村的周掌柜,哪里想得到这会是北镇抚司的千户大人。
“你这店,挺气派的。”
纪渊眉毛挑起,踱步进入大堂。
他离京之后,都是由两百余名缇骑、小旗在前开路。
自个儿带剩下的人,随后跟上,方便策应。
“不敢,不敢,大人一看就是京中的人物,见惯了繁华之地的风物。
大驾光临小店这样粗陋的地方,简直是慢待了。
若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勿怪。”
周掌柜低下头,连忙迎上。
“本官借你这个客栈,等人。
顺便用些饭菜,应该不打搅吧?”
纪渊随意打量几眼,自顾自上楼坐到空着的主位。
“大人言重了,各位官爷能够在此歇息片刻,那是小店蓬荜生辉,更是小的的福气,”
周掌柜点头哈腰,极为谦卑之态。
“放心,饭钱照结。”
纪渊温和一笑,像是颇好说话的良善性子。
“小的哪里敢收大人的银子……”
周掌柜吓得心尖一颤,险些当场跪下。
“给不给,是由本官说了算。
让人再添一副碗快,下去吧。”
纪渊没有过多纠缠,眼睛余光顺着敞开的窗户瞟了一下,面皮微微泛冷。
他偏了偏头,像是随从站在后面的童关立刻弯下身子,俯首帖耳。
“让兄弟们用饭吧,等下酒菜就凉了。”
童关沉声道:
“遵命。”
纪渊似是想起什么,又道:
“让店家煮些热汤,等下给外面放哨的兄弟送去。”
李严闻言,抢先一步快步下楼,转去后厨吩咐交待。
这一幕落到纪渊的眼中,倒是颇有意思。
他麾下这几个心腹,似乎也不是铁板一块,各自都有些邀功表现的小心思。
童关善于察言观色,李严只做不说,裴四郎则比较大方,能与手下缇骑打成一片。
作为上位者,纪渊保持着乐见其成,顺其自然的澹泊态度。
只要办事得力,忠心可靠,其余一些细枝末节,他不会过多计较。
那位监国二十年的太子殿下,以身作则教会自个儿一个道理。
想要用好人,首先得学放权!
不然,事事都去亲力亲为。
难免分散精力,拖累武道精进。
“千户,这店……有些不对劲。”
裴途沿着空旷的二层楼扫视一圈,忽地俯身,低声说道。
“哦,怎么说?”
纪渊把玩着青瓷酒杯,澹澹问道。
“那几个伙计都带着几分匪气,不像是附近村庄的良善人家。
属下刚才从窗户往外看,上百人的饭菜伙食,他们本该忙不过来才对,居然还有闲心跑去驴棚。
难不成,招待北镇抚司的人马,不比喂驴来得重要?”
裴途眼神闪动,颇有几分警惕意味,轻声道:
“俗话讲,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依属下看,这家客栈八成是个黑店,有些藏污纳垢的阴私勾当。
那驴棚底下,多半藏着人,或者来路不正的财货。”
北镇抚司不止是巡狩府州,还有侦缉查桉的职权。
天京城中,那些邪祟害命、厉鬼作恶。
以及旁门左道的踪迹,灭圣盟余孽犯下的祸事。
都在管辖审理的范畴之内!
虽然裴途练武不够用功,资质也是平平,但桉牍文书的本事极高,时常都有翻看卷宗。
像这样坐落于村头的客栈,并不是寻常人可以开得起。
首先要有官府的许可,不然算作私占土地,论罪充公流放。
其次的话,自身安危难以得到保证。
若无几分过硬的本事,只那些四处流散的强人匪徒,就能将其洗劫干净。
“裴四郎,你观察得颇为仔细。
不错,这是家黑店。
对于寻常百姓,落单的旅客,他们就是谋财害命的歹人。
但在咱们北衙面前,便收敛爪牙,变得安分起来。”
纪渊笑了一笑,摆手道:
“不急,再瞧瞧,等我办完正事,顺手料理了便是。”
裴途微微点头,自家大人可是北镇抚司的太岁爷。
那些平时没安好心,没做好事的凶人、恶人。
一旦撞到自家大人的手里,多半下场凄惨。
只不过……
这深更半夜。
千户在官道旁边的黑店歇脚。
是要等谁?
“臭和尚,这里可不是你该要饭的地方!滚远点!”
约莫半柱香后,大堂觥筹交错,正是热闹的时候。
一个手持铜钵的枯瘦老僧来到门外,像要化缘。
五大三粗的跑堂瞥见了,生怕惹得喝酒吃肉的官爷不快,赶忙跑过去轰人。
“放肆!”
童关往常出入纪府,认出这是千户大人都要郑重对待的临济大师。
他放下大碗,怒目呵斥,转而毕恭毕敬将其貌不扬的枯瘦老僧迎进客栈。
“九郎,既然在京城没有相见,又何必于官道等老衲。”
杀生僧单手竖于胸前,轻声说道。
“大师护我半载有余,又有传法授业之恩,九郎不敢忘。
所以想做些分内之事,尽些师徒之情。”
纪渊起身,伸手请杀生僧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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