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壶浊酒,一碟小菜。
卢植就这样静静跪坐于自己的书房内,自斟,自饮。
作为与李书实相交莫逆的老友,他早已不必再去喝那些苦涩不堪的东西,并州出产的美酒不论是凛冽还是醇厚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苏小萝莉总能够找到合适的方法酿造出让人欲罢不能的杯中绝品,然后让那些希望死在酒缸里的酒精中毒者们争相解囊。
只是,今天卢植并不打算回味那酒中的醇厚甘凛,反而是在品味着浊酒中隐藏着的粗糙和苦涩,正如他此时悲怆的心境。
而在他身后,是沉默不语侍立一旁的杜畿。
杯中的浊酒是杜畿按照卢植的要求,从长安城的某个角落的酒屋中沽来的,酒中悬浮着各种杂质,那来自于甲醛和甲醇的辛辣气息让尝过美酒的杜畿忍不住直皱眉。
但卢植却仿佛浑然未觉,一杯接一杯的倒入腹中,哪怕被呛得大声咳嗽,哪怕喝得身体中毒却也依然不管不顾,颓然的模样让他本就憔悴的面容更增了三分悲凉。
可即使是面对这样的卢植,作为他坚定支持者的杜畿,也没有露出一分一毫想要劝诫的模样。
因为杜畿心里很清楚,卢植此时内心的痛苦。
源于这几日来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所带来的心痛和悲哀。
酒不醉人人自醉。
朦朦胧胧间,卢植又仿佛回到了朝堂上,看到了那群慷慨激昂的朝臣们。
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这种痛快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从大将军窦武被诛杀之后朝堂上就一直是万马齐喑,不是成为宦官们的提线木偶便是权臣们肆意播撒跋扈的殿堂。
就算是将这些在百姓眼中尊贵无比的朝臣们此时的心情比作“翻身农奴把歌唱”估计也不为过,毕竟他们终于有了“当家做主人”的感觉。
可是呢?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感觉太high了。让他们的表现显得似乎有些亢奋的过了头。
“请卢太尉挂帅领兵进攻武都、汉阳、陇西的西凉军余孽。”
“命令并州牧李学交出董贼逆党李儒和张绣并率兵歼灭董贼逆党张济以正清白。”
“任命袁绍为征北将军,领幽冀并朔四州军事。任命公孙瓒为朔州刺史。剥夺吕布魏郡太守之职,以颍川人辛评为新任魏郡太守。以渤海人高览为河东太守。”
虽然卢植苦苦抵挡。可是越来越多类似的声音似乎已经在朝臣当中形成了某种共识。
而且随着卢植不断利用自己的声望进行周旋,慢慢的。他发现他似乎也成为了共识的一部分。
虽然卢植年轻的时候的确是个冲动的家伙,十分的符合北地男儿的风格,可是宦海沉浮这么多年,现在的卢植不但脾气已经收敛了很多,而且政治智慧也有了相当的历练。
可以说那些以王允为首的朝臣到底在想些什么卢植并不需要多做思考便想的一清二楚。
虽然明面上损失最惨重的自然是被剥夺了大量土地甚至需要用不靠谱的罪名冤杀自己亲信将领的李书实,可实际上纵观朝臣们所形成的几个比较统一的意见,每一条背后所指向的人其实都是一个。那便是已经沦为那些朝臣们眼中钉肉中刺的他卢植卢子干!
很稀奇,很残酷么?
并不稀奇,因为事实就是这么的残酷!
事实上王允能够看出来的东西以卢植的智慧和眼光不会毫无察觉,只不过对权力的追求并没有太大野心的卢植丝毫没有利用所有的“有利形势”来为自己谋取利益的打算。
事实上如果卢植真的有这样的打算。或许清河之战的结果会发生改变也说不一定。
可是卢植这样的想法哪怕在公开的场合中大声说出来对很多人而言也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以己及人,那些人将自己带入到卢植所处的立场下,基本上都无法拒绝那尽在咫尺的权力巅峰所散发出的诱惑之光,所以就算卢植像比干那样将心都挖出来给别人看,相信换回来的绝大多数的评价也绝非“此人忠肝义胆”之类的好话。而是“作秀”、“矫情”之类的评价吧。
更别说在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下,对卢植的舆论导向已经形成,上上下下似乎都已经被先入为主的印象所左右,再想要扭转过来所要花费的精力岂止十倍百倍。
毕竟看起来手上没有多少实际力量的一方是弱者,更值得人们同情。就好像面对国家机器的那些大v们一样,不论他们的言论是对是错,只要是和gov对着干,总是能够获得一大片的赞扬鼓励和支持——只要想一想自己平日里被各种职能部门坑的经历以及所经历过的一些事情,自然便会倾向于那些在普通人眼中“敢于挑战风车”的“唐吉坷德”。
所以,一贯以名誉节操简称名节为最高追求的卢植,此时心中的苦闷也就可想而知。
当然了,卢植之所以郁闷到了这种程度,其实李书实童鞋也绝对是难辞其咎的。
就像之前所说的那样,卢植如今的处境有一部分是因为他在朝堂上为李书实进行辩解和维护所造成的,正是他的这些举动才让某些原本处于中立的大臣被拉入了敌对方的阵营。
毕竟在朝臣们看来,李书实绝对是第970章团的盘中餐。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底气,李书实才能够如此淡然的面对来自长安的压制。
毕竟就连王允的本家祁县王家的子弟们面对长安的召唤都纷纷撇清关系,争先恐后向李书实表达自己的忠诚,其余的那些家族就算真有不开眼的却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在这一方面有了李儒帮助的贾诩,那绝对是如虎添翼,能力呈指数型增长啊。
不过。总是让长安的这群正事干不了,闲事天天管给自己添堵也不是个事,有贾诩和李儒这两只来自西凉的老狐狸在,也该是让那群朝臣清醒清醒了。
嗯。别忘了还有同样在西凉声名卓著的阎忠阎老爷子,这位在西凉的号召力也是极强的。
李书实有着如此底气都被长安那群分不清楚现实的朝臣们弄得心里发闷,可想而知长安城内如今是怎样一番暗流涌动。
卢植虽然顾念着大局的稳定和多年的情谊并不打算与王允一党公开对抗,可是这却并不意味着他从朔州带到长安的那些手下会跟他一样安分守己。
事实上随着王允在朝堂上所做出的那些决定不断透过各种渠道流传开来,那些来自朔州的年轻人心中的不满已经积累的越来越多。多到了仅仅只需要一根导火索便能被点燃的程度。
而在这群心生不满的年轻人中,有一群人的不满程度是尤为巨大的。
这群人,便是跟随卢植入京的西河李氏的本家子弟们。
固然在某些老一辈人中,对当年童渊硬生生塞过来一个没有西河李氏血脉的子弟是颇有微词的,更别说这个子弟还成了西河李氏嫡脉的继承人。这就更令人感到气愤甚至暴怒了。
只不过相比于老一辈对于家族血统纯洁性的维护,年轻一辈的抵触情绪却小了很多,因为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是看着李书实在西河与各路异族大打车轮战并一一战而胜之,甚至还灭了狐假虎威的羯人并斩杀了鲜卑的王者单于和连,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地位的。
李书实和他的那一票彪悍的手下在这些年轻人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在西河这种地处边地受到胡风影响极大的家族,实力在家族中有着远较中原家族更大的发言和决策分量,李书实表现的够强,他就是整个西河李氏年轻人们的偶像和努力方向。
顺便一说,之所以说老顽固只是一小部分,也是因为童渊当年的英姿在他们那一代甚至是下一代人中同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童渊所建立的功业还不如现在的李书实呢。
最重要的是,随着李书实的逐步高升以及卢植在朔州的经营,这些原本被排斥于士林主流圈子家族子弟们也有了更容易出人头地的机会。
可现如今,不论是卢植还是李书实都受到了来自以王允为首的朝臣们的打压,这不仅仅是对他们偶像的压迫,更是对他们升迁之路的阻拦。
多人钱财与阻人升官那可真是如同杀人父母一般的仇怨,更别说诛杀董卓卢植一方也是出了大力气的,你让这群年轻人如何才能咽下这口气呢?
于是,他们选择了与卢植相似的方式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喝酒。
只是唯一与在家喝闷酒的卢植不一样的是:卢植喝酒是为了麻醉自己忘记现实的不快;可是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聚集起来喝酒,就算目的是单纯的,可是结果嘛……
长安西市的一处酒肆中。
虽然东汉末年的长安早已经无法与西汉时期的长安相提并论,曾经热闹辉煌的西市如今也变得稀稀落落起来,可是随着西凉军带着洛阳的百姓和财富回到这里,原本清冷的西市也多了几分热闹的气息。尤其是酒肆勾栏,更是伴随着大量士兵的涌入以及那些被抄家灭族的“罪民”提供的大量新鲜素材而变得异常火爆。
哪怕是西凉军已经基本被清除一空的现在,这里依然是生活在长安的居民所乐意流连的地方。
因为这里与外面的世界仿佛被隔离开来,你可以在这里彻底放松你自己的心神,就算是放浪形骸也可以无所顾忌,不必再如同外面的世界那般衣冠楚楚,也不必再如同外面那样不得不遵守着名为“君子”的行为准则。
在这里,你可以找到属于你自己的世界,在属于你的世界中称王称霸。
而在一个清冷的傍晚,这处酒肆之中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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