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个月,兰猗与她们一起在这高远辽阔的栖霞山里忙碌着,以驱赶心中愈来愈盛的寂寞。
从前卞玉京一个人住时,几乎没有见过生人。不过隔了一个山谷的那边,山腰上住着几户寻常农家,姜阿婆和她儿子姜阿牛与原来的住持师父相熟,住持师父也总是拜托他们帮忙买米买盐,等下一次再见便多送些抄写的佛经作为报答。
日子过得平静而重复,细水长流。
春日的夜里还有些寒冷,姑娘们也会看着明月诗兴大发,在院子里燃起篝火来,一边烤火一边作诗对对子,赏月聊天,偶尔喝点自己酿造的米酒解解闷。俗话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心中有佛,这些俗世凡尘的规矩也不必过多加以理会。
五个人亲亲密密的围坐在一起,互相聊着从前的往事。
卞玉京腼腆的说起从前自己家中还未凋落时,曾与一户世家大族的少爷订了娃娃亲。众人一番打趣,卞玉京都只是笑笑不语,过了一会,才坦然的说道:“后来我家中陷落,走投无路之下曾投奔到他家里去,谁知不仅没有雪中送炭,只有雪上加霜。他们家取消了婚约,还报了官将我爹娘抓去进了牢狱……后来,我和我妹子敏敏便只能栖身烟柳之地,卖笑为生了。”
寇白门黯然笑了笑:“沦落到我们这种地步的,没有谁有个好出身。就算有了好出身,也少有好结局。”
“可别说这种丧气话了,至少香君还有个盼头,不是吗?”
这话从卞玉京口里说出来,一点都不奇怪,她倒是看得开,命里该有那就有,无缘逢处也无碍。
兰猗没有接话,但骤然想起了被流放边疆的爹爹孙荣道,遭奸贼害死的娘亲张氏,被卖做官奴的大夫人周氏,夭折的大哥孙如松,流落不知何处的二哥孙如柏……还有被活活打死的福来,惨死在白鹿村的奶娘吴氏,阴差阳错丢了性命的鹊乔……
她的亲人,已经凋落无几,只留她一个人孤独挣扎了。
如果心中不是还期盼着燕还归来,那活着确实也没什么意思。
恍惚间,只听得寇白门微笑道:“……冰儿和施施不必跟我们几个老死在这深山里,你们两个是我们的小妹子,但凡今后看好了人家,只消一说,做姐姐的立刻吹锣打鼓、全副嫁妆送你们出嫁。”
冰儿顿时红了脸,忸怩道:“小姐,我们不想嫁人,就在你们身边伺候着,哄着你和香君姑娘、玉京姑娘开心,对你们忠心不二。”
施施也笑道:“对呀,这么多年了,我和冰儿难道还对男人看不透么?”
这话儿惹得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卞玉京叹了口气,幽幽的道:“你们两个小丫头,说起来跟我亲妹妹差不多大,也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寇白门握着她的手细声劝慰,兰猗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看到卞玉京脸上落寞的表情,顿时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感觉。胡思乱想之际,猛然发现眼前的篝火已渐渐熄灭,施施打着哈欠在加柴,冰儿也困得脑袋一栽一栽的。天空一轮明月高高悬挂,淡淡的月光笼罩着这一片寂静天地。
这日,卞玉京与兰猗正端着木盆在溪边下游洗衣裳,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粗噶的声音:“卞姑娘……你、你好!”
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方脸浓眉的男子扛着两捆柴,一脸惊讶地怔在原地。卞玉京偷偷向兰猗示意说这正是姜阿婆的儿子姜阿牛,从前住持师父经常通过他们手里代买东西,关系并不陌生。
姜阿牛有些局促的说道:“好久不见了……你还住在这儿?”
卞玉京轻声道:“阿牛哥,我一直住在这里没走呢。姜阿婆……她老人家还好么?”
姜阿牛满脸喜色,走上几步,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讪讪止步,说道:“我娘她很好,不过活儿干得少些了,人老了,总觉得劳累不愿动弹。卞姑娘,我可好久没见着你了。了尘师父呢?”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我可有些怕她。”
卞玉京眼眶一酸,强自忍住,淡淡道:“我师父跟念慈、未明两个弟子浪迹天涯去了,以后不会再回葆贞庵。”
兰猗有些不安的拉了拉她的袖子,想暗示她别那么轻易把葆贞庵里只剩几个姑娘的消息告诉旁人,特别是陌生男子。卞玉京却并不在意,眼神微微安慰着她不必多虑。
姜阿牛“啊”了一声,似乎不敢相信,又追问道:“那你呢?你会走么?”
卞玉京望着他有些热切的神情,蓦地想起吴梅村清明温和的眸子,胸口一热,只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这姜阿牛似乎对卞玉京格外热情,兰猗渐渐看出了些门道,但见这个年轻男子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在异性面前说上两句话都得耳朵红,倒不像是个心存歹意的,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姜阿牛把柴放在地上,走近了几步,小声说道:“那你以后……还会托我和我娘买东西么?你一个姑娘家确实也不太方便下山……嗯,卞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怕你独自居住无依无靠的……”他有些语无伦次,脸都红透了。
卞玉京道:“只要你不嫌麻烦,以后我还是要托你办事的。”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姜阿牛咧嘴而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对了,卞姑娘,那个……我娘从前就说你一个年轻姑娘住在山谷里,虽是带发修行,但不比那些师父们……终究,终究多少有些孤单。咱家那边的人家还有两个闺女,你若……来了,大可和她们一处玩……”话到此处,语音低得几不可闻。
卞玉京却笑道:“我并不是一个人住呢。”说着轻轻推了推兰猗,“这位是我的好姐妹李家妹子,庵子里还住着寇家妹子……一共有五个人,我们彼此做着伴儿,不会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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