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就像寇白门嫁娶那夜天空中最绚烂的烟火,在半空尽情开放后迅速凋落。他们的幸福,不久之后也戛然而止。
十一月,燕择之突然来信,将六小姐燕容召回了北京,就连燕子府剩下的侍卫也被他调遣了大半。北京形势严峻,燕择之希望巩固家族势力,以防止战乱祸及家人,本无可厚非。但那些鸣卫是燕还一手带出来的亲信,纵然忠于七少爷,也无法抗拒燕氏掌权者的命令。
燕还什么都没说,与庄庭宋待在一起研究战事的时间欲来越多,脸色也愈来愈阴沉。
兰猗有多么后悔,那天夜里没有答应燕还的求婚。
他从媚香楼回燕子府后没到一个月,原本还着手张罗着想在岚山脚下新造一栋宅院,以便日后搬过去与楚伯作伴,远离人世纷争,北方一道接一道的紧急书信就传到了燕还手里,北京五城兵马司总指挥楚逸丰大人的急令中严词厉令他必须立即上京,片刻不得怠慢。
而此时传来的消息,李自成已攻陷了襄阳,正在进军宜城。
更令人不安的是,清军已闯入了山东兖州,陷入了拉锯战,明军与清军分门死守,打得惨烈无比。明政权震怒无措,紧急加派北京的军事力量前往支援。
楚逸丰早已在燕还回南京后,就一直苦劝他上京继续跟随自己,为国效忠,断不可为了儿女私情愧对祖宗,愧对天地良心。燕还心知其中利害,便是再不愿意走,也得启程赶往北方了。
他再一次询问兰猗,愿不愿意跟他北上。如果她跟在他身边,他会分出心神来照料她,也怕万一以后形势迅速恶化时能及时保护她。兰猗思量许久,仍摇头不应。
她不能跟他走。
时至今日,她的顾虑更多了。
北京燕氏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大家族,为了保护她,燕还肯定将她安置在安全的燕氏府宅内,如此一来,他不仅要上战场血拼杀敌,还得腾出功夫来为了她与那些如狼似虎的庶兄弟周旋。
再说,寇白门走了,只剩李贞丽一人掌管明月馆,她与复社名流的关系仍未修复,势单力薄,若是受了欺负,受了委屈,剩下一群无依无靠的姑娘们要如何面对?
燕还拗不过兰猗,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会顺着她的心意办事,只有她高兴了,他才安心。原本以为这一次北上也不过是平定闯贼、驱赶清兵,只要战术巧妙军队得力便能迅速获胜归来,趁早团聚。他交代了庄庭宋抽空照拂兰猗,便收拾好行装连夜上路了。
谁知道,这一次北上,就是三年别离。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
兰猗仍清楚的记得燕还动身那一天的情形。十一月底的天气已有深切的寒意入骨,经过前一天下了整夜暴雨,秦淮河水翻涌着浪花向前奔流,搅动得河畔附近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浓郁湿意。
她一路送出了城门,直到郊外。男人一身戎装骑在黑马上,马脖子旁挂着多年的随身武器银弧刀,身后跟着同样全副武装的侍卫。他调转马头跃下地面,扶着马车内的少女下来,低声劝道:“就送到这,早点回去。”
周围的侍卫在孟鹤旋的带领下都知趣后退,将马匹拉到一旁静静等待。
此番出行,燕还留了风寻和不到二十名鸣卫在燕子府驻守,自己只带了云觅贴身服侍。他手中可用的人不多了,就连孟鹤旋都在丰爷的要求下跟随北上,再加上父亲燕择之将燕子府的仆人侍卫再次调遣大半提前上京,留在南京的人最多只有这些了。
男人的目光淡淡的,一如他往日的冰冷漠然,只是那微抿的唇角和蹙起的眉头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在她面前,他从来都竖不起伪装。
她待在留都南京,他既不舍又担心。
兰猗一身素白长裙,薄施粉黛,在秋风中似乎失了往日的骄纵,反而显得有些娇弱素雅。她一直强忍眼泪,眼眶憋得通红,却一路忍着没有出声。醉墨担忧的忘了自家小姐一眼,默默退到一旁。
“傻瓜,又不是生离死别,笑一个给我看看。”
燕还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他的指尖触在她娇嫩的肌肤上,似乎有些粗糙,常年握住兵器的大手此刻像捧着一个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的试图逗她开心。
少女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投到他怀里,嘤嘤哭泣着恳求道:“燕还,不要走,不要走!”
又犯小孩子脾气了。
燕还搂住她的腰背,温柔的取笑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瞧你哭得跟花猫似的,这么大的人了,害不害臊?”
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丝绢,洁白如玉,墨兰栩栩,金边银线,十分精致典雅。这块柔软的丝绢轻轻拭去她的泪珠儿,又落到了她的手心里。
“这帕子我留了五年,是时候还给你了。”
兰猗傻傻的摊开丝绢,赫然便是从前卞赛在稻梁山神庙前赠送给自己的那一方。只是帕子的右下角绣了一个小小的“燕”字,并不是原来的针脚。
“怎么在你这儿……”
男人挑了挑眉,眼带笑意:“当年把你叫到我房里问话,你倒好,死活不承认打伤老太爷、陷害蓝书等事是你做的,我心里有点气,恰好看到你掉落了这块丝绢,就拾起收好了。”
“原来是你偷偷藏起来的,叫我一通好找!”少女眼角的泪花还没擦净呢,立刻瞪起眼睛怒视他。
燕还撇了撇嘴,耳根微红:“谁说是偷偷藏起来?我光明正大捡的好么?”
这小子还有理了?
少女举着粉拳一通乱捶,打在他胸前的盔甲上砰砰作响,那坚硬而冰冷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阵刺痛,眼泪再次不受控制飞奔出来,抽噎着哭道:“叫你欺负我,叫你欺负我……”
她脸颊的泪珠晶莹,丝毫没有重新得到这块丝绢的喜悦之感。她只知道,他要走了,他要走了,去北方面对凶恶的敌人,去战场对抗冰冷的刀尖。她那么害怕,那么无助,一颗心全然挂在了他的身上,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
燕还伸臂将她搂在怀中,他的力气那么大,紧到抱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了。他眸中深沉,狠狠吻了她一下,紧紧盯着她带泪的双眸,一字一顿的说道:“等我。兰猗,等我回来!”
“嗯。”
她胡乱点着头,任凭泪水蜿蜒,眼睁睁的看着他松开手,深深望了自己一眼,便翻身上马不再回头,一声清越的厉喝,策马飞奔而去。孟鹤旋朝兰猗拱了拱手,道了声“保重”,也带领鸣卫迅速跟上前去。
马蹄翻飞,尘土飞扬。
郊外那条黄土大道上,男人俊朗凌厉的身影渐渐消失了,直至再也看不见。
而少女只能揪着那方墨兰丝绢下意识追了几步,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痛,茫然失措的嚎啕大哭起来。
似乎从那天开始,她已经隐隐察觉到内心自始至终涌动的不安,他的离去,生生挖走了她心脏的一大半,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在南京守着他们许下的诺言,如行尸走肉一般避世生活,掰着指头过日子,苟延残喘。
她唯一坚守的,是他的承诺,他的爱情。
纵然他没来得及给她名分。
燕还留下了燕子府所有的金银库存,交给风寻管理。偌大的南京燕子府只剩下他和十七个鸣卫孤独驻守着昔日的府邸大宅,并轮流值班保护着兰猗。燕还走后,兰猗回到了媚香楼长住,风寻便安排了鸣卫继续盯视,暗中守护。
这一次分离,似乎格外漫长。
起初,燕还的书信会每月按时寄两封到南京,信中总是问她身子好不好,有没有人为难她,银子够不够用。他只字不提作战辛苦与战事紧张,每次她回信问起时,总会开玩笑似的说,至少有他在的地方,侵略者全部被赶走,百姓守住了自己的家园,没有过多流离受苦。
后来,他的信越来越少,变成了一个月一封,两个月一封,或者半年一封,内容也愈来愈简短。但无一例外,每次都只关心她的情况,让她尽量待在燕子府内不要到处乱跑,有什么事就让庄庭宋帮忙解决。
那时庄庭宋也渐渐忙起来,原本还经常亲自到燕子府和媚香楼附近查看情况,后来似乎是战乱渐渐南迁,快要祸及到南京,他在父亲的要求下袭了上元县带兵副统领,经常出城巡视,与兰猗的联系也减少了。
那是男人们的事业,也是他们的世界。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南京城依然纸醉金迷,但在兰猗看来,每时每刻都格外难熬。
1643年,清朝在北方大肆扩张领土,将黑龙江流域划入了版图。开春时,闯君首领李自成建立大顺政权并公开称帝,闯军水涨船高,继续呈包围式攻占明王朝大部分疆土,朝廷兵马节节败退,已成强弩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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