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正是崇祯五年,内忧外患,全国大饥,民不聊生。高迎祥、李自成率农民义军大肆起义、争夺城池,普通老百姓也跟着遭了秧。
魏忠贤**残余势力被崇祯帝打压,四处逃窜,暗中招纳亡命之徒,大有死灰复燃之势。
而北方清兵铁骑历次入侵,攻破城池十余座,军民被惨杀三万余人,男子被杀,女子被奸,骡马财物被洗劫一空,清兵所过之地残破不堪,田野村庄,一片荒凉。
长江以南遭受的摧残相对来说较小,但同样兵荒马乱,再加上连年天灾,百姓饥饿,流寇四起。
福来是孙荣道的心腹,鞍前马后服侍其十余年,老实忠厚,忠心耿耿。他想着老爷的叮嘱,第一要务就是保住孙家血脉。
几人逃出孙府之后,一路隐姓埋名,日夜兼程赶往南京上元县上河村投奔孙荣道的远亲——里长孙奉为。
十来天后,从陆路转为水路,搭船西行。
福来和吴氏身上本没带多少钱财,逃亡匆忙,又带着三个孩子,饱一顿饥一顿,都已是风尘满面。
此时他们五个人就蜷缩在低等货舱里避寒,四周堆满了气味呛人的麻袋,有点儿像臭鱼烂虾的腐臭味,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这艘常年在河道行驶的客船只有货舱价格便宜,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货舱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妇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看上去应该是母女两,也是蓬头垢面,一声不吭。
那妇人虽落魄,模样儿却依稀秀丽。那少女衣衫褴褛,脸面肮脏乌黑,偶尔与其母说话露出一排雪白的细牙,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不敢与人直视,十分羞涩。
水道崎岖,天色渐晚,阴沉的乌云终于被大风刮散,露出隐约月光。
客船停泊在一处码头载客,晕船已久的兰猗终于得以放松,勉强吃了几口干馒头,惦念着张氏和孙荣道,还有难逃一劫的大哥孙如松,心绪忧虑。
鹊乔虽过早明事理,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原本还忍受着不时钻进来的寒风,此刻却一边啃着小半个馒头,一边拽着兰猗的裙角,认认真真地替她梳理褶皱,笑道:“幸好小姐身上有香味儿,离你近一些,也不必去闻那怪味。”
兰猗道:“也不知麻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实在难闻得紧。”
如柏拿着干巴巴的玉米饼子,难抵饥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吃了起来。可这存储多日的饼子实在难以下咽。
吴氏一脸愁苦的发着呆,福来多日劳累,已靠着窗边沉沉睡去。
如柏想要发个牢骚,倾诉食物难吃,却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鹊乔察觉到他的异样,将手中馒头递过去,轻声道:“二少爷,给你吃这个,或许比玉米饼子好吃一点。”
如柏疑惑的接过:“真的吗?那我的给你。”
他伸出沾满尘垢的手掌,与鹊乔交换了吃食,可再咬了一口之后,突然怒气上涌,一把将干馒头摔在船舱地板上,叫道:“难吃,难吃,通通难吃死了!我不要吃这些,我要吃水晶鹅和烧鸭,我要喝六安茶!”
“二哥,你不知眼下已是什么境况了么?”看着他一副气急跺脚的样子,兰猗声音冷冷。
如柏见妹妹语带讥讽,怒从中来,推了她一把:“我不管,要不然你就让我回家去!我不想每天在外面吃这些猪狗吃的东西!”
吴氏叹道:“二少爷,咱们快要山穷水尽了,有得东西吃已是不错……是吴妈没用,吴妈向你保证,咱们上岸后尽快赶到里长家,请求他给一碗热饭吃,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下……”
如柏扑在吴氏怀中,又捶又打,小脸憋得通红,一个劲儿叫道:“吴妈,我要回家。我要我娘,我要我爹!我不要去别人家住!”
福来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却没法劝慰。他与吴氏已饿了一天,从牙齿缝里省出口粮来给孩子们填饱肚子,可二少爷似乎还不清楚自己的父亲已遭受了什么大难。
孩子终究是孩子,闹一闹,哄一哄,也就好了。等他长大一点自然会明白。
鹊乔愣愣地望着流泪的吴氏,也偷偷抹开了眼泪。
看着滚到脚边的干馒头,角落里的那对母女咽了咽口水,似乎想伸手去捡,却又犹豫着没动,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死盯着那只诱人的馒头。
兰猗走过去,将自己的馒头递给了那个少女:“姐姐,这个给你吃。”
少女有些不敢相信,垂下长长的睫毛。片刻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这才慢慢接过去。
那妇人感激不已,低声道:“谢谢,谢谢小姐。”
兰猗安抚的冲她笑了笑,转身又捡起被扔掉的那个馒头,拍拍上面沾的灰,递到如柏面前:“你真的以为你还是孙府的二少爷吗?嫌东西难吃的话,饿起肚子来你就不要吵闹。男子汉大丈夫为了点吃食撒泼,也不怕别人笑掉了牙齿。”
如柏没料到平日谦逊寡言的妹妹会如此牙尖嘴利,盯着那个灰扑扑的馒头,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里,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赌着气一把夺过来,大口大口地咬了满嘴,用力咀嚼起来。
兰猗微微一笑,看着眼前十岁的男孩子,上身的蓝绫短袄几乎辨不出颜色,原本束起的发髻已散成乱蓬蓬的一团,活像个鸟窝。可眼神倔强,略带凶狠地啃咬着干馒头。
这个孩子,是身体里与她流着相同血液的哥哥啊,两人从小到大并不亲密,如柏甚至还因为受到周氏的暗示,颇为看不起她这个庶出的妹妹。可是以后的日子,就只剩下他们兄妹两相依为命了。
吴氏虽好,可终究有自己的亲生女儿;福来的妻子和孩儿未逃出孙府,谁知牵肠挂肚的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未来的路十分坎坷,她和如柏仅靠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在这个残酷的乱世生存下去的。
正想着心事,忽然甲板上哗啦声响,一阵吵闹,甚至还有兵刃相交之声。只听得头顶噼里啪啦乱奔乱跑的脚步声,有人尖叫:“官兵上船了,快逃,快逃!”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呆了,不知所措。
福来一下子跳了起来,探头出去望了一眼,低声道:“船刚刚开,但离岸已远,河水太深,来不及逃了!快,躲到麻袋子后面去!我去外边看一下。”
吴氏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呆呆地问:“官兵不会乱杀人的,匪徒才会。我们为何要躲?”
福来冷笑一声:“土匪有这么狠毒?如今官兵早已比匪徒更残忍了。”
他将吴氏按在舱底最里边的麻袋后,又将三个孩子依次藏好,将多个麻袋堆放在一起,叮嘱道:“一定要等到外边没了声响,等船靠岸了,你们再偷偷出去。如果船靠岸了我还没回,不用等我了,先上岸,我们找机会碰面,记住了!”
说罢,福来一猫腰闪身出了船舱,淹没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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