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迪乐一走,吴捷立马修书一封,使用“云马文书”急递天京。
云马文书专门呈递紧急军情,在文报上加印圆戳,中刻有翅飞马。其印只有镇守各地主将才有资格使用,平时亦不得轻用。云马文书每一时辰(两小时)必须驰五十里,即使半夜也得进城。
信中,吴捷把英舰路过镇江的情形简单描述,指出英人阴险狡诈,建议东王不要轻信英人。
次日,不列颠舰队到达天京江面。江边炮台果然开炮,文翰不得不升起白旗,派使者上岸,说明来由。太平军才停火,要英舰耐心等待。
太平天国与满清一样,把自己视作天朝上国,认为洪秀全为“天下万国之共主”。不列颠公使访问天京,在洪杨看来,自然算作属国下面的属臣,应向洪杨行跪拜大礼。
但在洋人看来,向他人下跪乃是奇耻大辱。骑士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要高,怎么可能向这些黄皮肤的华人下跪呢?
一百多年前,乾隆年间,不列颠特使马葛尔尼访华,希望与华夏友好通商。
马葛尔尼坚决不肯下跪,大臣们毫无办法。他们自欺欺人地谎称洋人身材颀长,膝盖与僵尸一样僵硬笔直,无法下跪。
最后,双方互相让步,马葛尔尼改行单膝跪拜礼。
一百多年前,清朝正值乾隆年间,正是国力强盛之时。
如今,满清已经衰落。只因他体量太大,列强吞不下去,才没有殖民满清。
十年前,不列颠人便打得清军落花流水。文翰又自恃有舰队作后盾,怎么会向洪秀全、杨秀清这两个神棍下跪呢?
密迪乐先上岸,到天京投石问路。杨秀清担心密迪乐不肯向自己下跪,有损自己的威风,便令韦昌辉、石达开接见密迪乐。
密迪乐果然不肯下跪,只向韦、石二人行鞠躬礼。他向二人表明不列颠国的中立立场,既而询问太平天国对洋人持何种立场,是否打算进攻上海,采取何种仪式接待公使先生。
韦昌辉不敢作主,只是告诫密迪乐,洋人不应帮助清妖。石达开则说,大家同信上帝,日后定能成为亲密的朋友。
不久,东王谕令下来。东王以强硬的口气说,天王乃天下共主,若公使来访,应谨守礼制。着英使文翰先行奏明,自己是什么人,干什么的,所来为何目的。待东王恩准,方准许文翰进城。
文翰大失所望,将东王来谕退回,并送上一份《金陵条约》文本,请太平天国遵守条约,支持中英贸易。
杨秀清既而后悔,派石达开到英舰表示歉意,准文翰上岸谒见东王。
文翰先是答应,继而犹豫,临时以天气不佳为由爽约,改以书面照会东王。在照会中,文翰语气强硬,要东王遵守《金陵条约》,承认不列颠在华利益,并警告太平军不得攻占上海。
杨秀清回书,声称洪秀全为天父第二子,自己为天父第三子,起兵造反乃是替天行道。又称不列颠人既然崇信基督教,就应同敬天王、东王,帮助太平军诛灭清妖。如果不列颠人诚心归附,愿意为天王、东王效力,则准其随意出入天京,彼此平等贸易。
另外,杨秀清说不列颠人的《圣经》里有错误,回送文翰若干洪秀全编写的宗教书籍。
文翰见过杨秀清回信,知道洪扬不可理喻,便回了封短信。信中,文翰驳斥了太平天国的宗教观点,特意重申不列颠乃世界第一强国,不可能隶属太平天国。
他要求太平天国遵守《金陵条约》,不得进攻上海,也不得进攻其他四个通商口岸。
不等杨秀清回书,文翰便率舰起航。当时,英舰燃煤将尽,文翰听说江浦码头上有煤,便溯江而上,打算到江浦买煤。
杨秀清见他不辞而别,大为恼怒,令江浦守军开炮示警。
文翰买不到煤,只能靠风帆行进,情形十分狼狈。幸而清军江北大营正在围困江浦,便主动向文翰提供燃煤,文翰始得离开天京。
此次天京之行,文翰被太平军弄得灰头土脸,心情十分郁闷。他判定太平天国虽然以基督教为国教,却以天朝上国自居,难以与之和平相处。
但太平军士气高涨,沿江守军江防绵密,与清军截然不同。假如一切顺利,太平军还是有希望夺得天下的。
文翰打定主意,决定在对华问题上“严守中立”。他向不列颠议会去信,建议采取“等着瞧”政策,即“WaitandSeePolicy”。
返回途中,路过镇江时,文翰心有不甘,继续派密迪乐上岸谒见吴捷。
出乎密迪乐意料的是,吴捷居然说上了流利的英语。
吴捷见他惊讶,便说道:“我军中也有洋人,我从他们那里学得许多英语,先生无需诧异。”
密迪乐来了兴趣,说道:“将军天资聪慧,我着实佩服得很。不知将军能否恩准,让我和贵军中的洋人见上一面?”
吴捷知道密迪乐有鬼点子,可他有心在密迪乐面前逞能,便着人把史潘西和卢波克叫来。
密迪乐见两人一副太平军打扮,便知道他们是雇佣军,说道:“两位先生,我国公使已与各国公使议定,将在华夏执行严守中立政策。届时,各国公民都不得介入华夏内战。两位身处镇江前线,危险得很,还是尽早回上海吧。”
史潘西笑笑,以戏谑的口吻说道:“密迪乐先生,我俩都是激进革命分子。若回了上海,恐怕要在洋人中间煽动革命。若回了祖国,恐怕要大肆宣扬不列颠人在华夏的恶行。为了大英帝国的利益,我们还是留在镇江吧。”
卢波克也露出难得的笑容,说道:“我们志愿到太平军中服役,不求报酬。你们即便有领事裁判权,也管不到我们吧。”
1843年,中英签署《金陵条约》,规定在华英国人的涉讼案件由英国自行裁判,是为严重侵犯华夏主权的“领事裁判权制度”。
吴捷也反驳道:“吴健彰不也在上海招募洋人雇佣军了嘛,你们要解散他们吗?还有,你们不列颠人组织了‘上海义勇队’。按照你们的中立‘政策’,是不是也要把它解散?”
密迪乐被吴捷三人驳得哑口无言,只得尴尬地笑笑,并不回答吴捷。洋人最是欺软怕硬,尊敬强者。吴捷对密迪乐强硬,反而能够赢得他的尊敬。
尤其是,史潘西和卢波克似乎都对吴捷忠心耿耿,甘心献身太平军。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的军官,也都是名门之后。太平天国的邪教,是不足以蛊惑他们的。
这引起了密迪乐的警惕。他想了想,说道:“公使先生已向东王投书,警告贵军不得进攻上海。为了维护上海的安全稳定,也为了我们两国友好,我们认为,贵军不应出现在上海一百华里以内。”
奈尼?
史潘西十分震惊,抢先嘲笑道:“说好的中立呢?上海是华夏的,不是你们不列颠人的。”
吴捷也哑然失笑,冷冷地说道:“国际法规定,各国领海不得超过十二海里。你倒好,一开口就是一百华里,真把上海当成你家了。”
密迪乐脸露尴尬,说道:“我只是传达公使先生的意见。若贵军能够遵守一百华里之约,将为我们的友谊奠定良好的基础。”
该死的外交辞令。
上海华洋杂居,又有洋人的租界,事关洋人利益。若贸然进攻上海,必会导致洋人反目。
杨秀清主政时,将兵力重心放在西征战场上,不曾想过进攻上海。
杨秀清死后,李秀成二破清军江北、江南大营,执意经营苏南、浙北,才开始进攻上海。洋人坚决抵抗,李秀成始终未能攻下上海。
吴捷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当然无意进攻上海,也无意招惹不列颠人。他说:
“大家同信基督,自当亲如兄弟。我无意进攻上海,先生自管放心。只是,华夏乃华人之华夏,非洋人之华夏。上海乃华人之上海,非洋人之上海。你们既然要与我国友好通商,自当遵守我国法度,彼此互利贸易。”
密迪乐笑笑,言不由衷地说道:“将军说得极是。若大家都像将军这样明白事理,华夏何愁不兴?太平军何愁坐不了江山?其实,我们来华夏,也是为了帮助华人的。我们做贸易,也是想带给华人物美价廉的商品,从而改善华人生活。”
好一个巧言令色的伪君子,还是外交官呢,如此大言不惭。
吴捷冷笑道:“先生既然这么说,就应该严禁英商倒卖鸦片。此物毒害百姓身心健康,流毒甚远,有百害而无一利。若你们不列颠人真想和我们华人做朋友,就真的要禁售鸦片。”
密迪乐也有良心,深知鸦片的危害。可他是外交官,知道不列颠最看重商业利益,而商业最大宗利润便是鸦片贸易。
面对吴捷的灵魂拷问,他只是无奈地耸耸肩,怅然若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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