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头砸在龙案上,发出嘭一声大响,如一声惊雷,吓得群臣险些跳了起来,一些想出班附和宋应昌、石星的御史给吓得缩了回去。
万历跟大臣们的关系并不算很好,但也很少会冲大臣们发这么大的火。身为皇帝,他得顾全为君者的礼仪,处处谨慎自己的言行,哪怕是气得要死,也只能咬牙忍着,不动声色,实在气不过了就赏对方一顿廷杖,打对方个屁股开花,反正不能像个莽夫那样咆哮大怒,指着大臣的鼻子破口大骂————这会让那帮闲得蛋疼一门心思要博出位的言官御史找到更多攻击他的借口。可现在他却不管不顾,冲着宋应昌大发雷霆,那吼声几乎将太和殿都给震塌了。这种大失为君礼仪的事情放在以往,肯定会有无数言官御史像闻到了血腥味的苍蝇一样蜂拥而来,疯狂攻击,但现在他们却一个个跟鹌鹑一样瑟瑟发抖,屁都不敢放一个!
宋应昌更是面色惨白,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臣失言,臣罪该万死!”
万历冷眼看着,等他叩了好几个响头了才冷笑一声,拿起一份密报扬了扬,说:“兵部不是质疑朕为什么未征求兵部的意见便让禁军三营和神武军出塞作战吗?好,朕告诉你们,因为你们太无能了!你们一大群人呆在京城里研究来研究去,耗费粮饷以千万计,换来的却是鞑靼年年犯边,如入无人之境,而朕只是随便指派两路大军出塞,马上便歼灭了两千余鞑虏,斩首一千五百余级,原本在喜峰口、界岭口一带游动的鞑虏闻风丧胆,争相逃窜!你们说,朕要是跟你们商量,按你们说的去做,能取得这样的胜利么?”一甩手,将那份密报甩到石星面前:“好好看看,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问朕为什么要绕过兵部直接出兵……退朝!”说完拂袖而去,压根就不给群臣多说一句话的机会。
群臣尽皆呆若木鸡,直到万历都走了,还没有反应过来。
半晌,申时行才弯腰捡起那份密报,打开来一看,哦,还真是。这是李如松亲自写的,这位虎逼提督猛归猛,却不是莽夫,洋洋洒洒数百字,引经据典,辞藻华丽,气势磅礴,将两军交战的过程结果写得极为生动,尤其是“白刃交锋,横尸遍野;余烬星散,仓皇北逃”十六字,隔着这薄薄一张纸也能闻到战场上那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虎逼提督明明白白的写明,此役毙敌二千二百五十八人,斩获完好首级一千五百九十五级,生俘六十八人,其中有达儿罕身份的就有三人。
这确实是明军对鞑靼少有的一场大胜。
众臣传阅着这份密报,惊疑不定,纷纷议论:
“禁军三营加起来不过万人,一战就歼敌二千二百余人,斩首一千五百五十九级?真的假的啊?”
“不可能吧?以前又不是没出动过上万大军与鞑子交战,斩首能有一两百级便算大胜了,这次居然一仗就斩获一千五百五十九级?不会是杀良冒功吧?”
“你是不是傻?交战时间、地点、安葬尸体首的地方,生俘数量,都写得明明白白,一查便知,你见过有这样杀良冒功的吗?”
“鞑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经打了?”
“不经打?嘿,那是因为他们撞上了一头猛虎!辽东镇肯定不会觉得鞑虏不经打,因为辽东都让他们打成糊糊了!”
“可真是邪了门了,今年鞑虏接连在蓟镇吃了两次大败仗,两次都是全军覆没,莫非这蓟镇风水是专门克鞑虏的?”
“蓟镇的风水要是能克鞑虏,以前就不会被抢掠得这么惨了!”
一时间群臣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欢喜有人忧。喜的自然是蓟镇又取得了一场大胜,那些日常骚扰蓟镇的鞑虏怕是要消停一段时间了,他们的小命也就稳得很了;忧的是这场大胜与当道诸公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皇帝绕过他们直接派御马监精锐去打出来的,这对于他们这些国家栋梁而言,无疑是一记耳光。
申时行望向王锡爵,问:“元驭,你怎么看?”
王锡爵说:“好坏参半吧……好处是有这么两支精锐大军出塞,定能给鞑虏制造巨大的麻烦,说不定能吸引正在辽东镇横冲直撞的鞑虏大军回援,减轻辽东的损失;坏处……”
他叹了一口气,面有忧色:“就怕皇上尝到甜头后一发不可收拾,一有战事便绕过内阁、兵部,直接出兵,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啊!”
申时行说:“是啊,现在国库空虚,如果圣上沉迷于兵事,一味兴兵讨伐,只怕边镇要烽火四起,刀兵连结,到时候将整个国库掏空都不够填这个大窟窿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脸上的忧虑。
其实还有一层,这两位都心照不宣,那就是:
冷口寨、喜峰口这两场大胜都是御马监打的,现在的御马监有禁军三营,有神武军,其战力都远胜于边军,又将个什么鸟毛球市经营得红红火火,赚得是盆满钵满!一个深受皇帝信任、要钱有钱要兵有兵的御马监,真的让文臣压力山大啊!如果御马监再打几场这样的胜仗,影响力必定会进一步增强,到时候……
到时候他们费尽心思拿捏住边军又有个屁用!最精锐的人马都掌握在御马监手里,而御马监对皇上可是忠心耿耿的!
想想都觉得可怕啊!
再晚些时候,蓟镇报捷的文书到了,内容跟李如松那份直接给皇上的密报差不多,也证实了李如松的战绩,那是实打实的大捷,不带半点水份的。
只是这份捷报,让群臣压根就开心不起来。
因为这场胜利跟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关系,那就是让他们倍感丢脸。
蓟镇那边,禁军三营和神武军才不管文臣打不打脸,这两支劲旅已经深入热河地区,开始四处攻城掠地了。
龙岩峰早已与李如松所部取得了联系,得知李如松在喜峰口与鞑靼大军大战一场,歼敌二千余人后,他捏着下巴说:“真不愧是大明第一虎逼啊,出手就是王炸……”
骆天生纳闷:“大人,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龙岩峰说:“哦,我是说那位虎提督很厉害,一出门就取得了一场大胜,不同凡响。”
骆天生由衷的说:“李提督确实很厉害,跟着这种将军打仗,哪怕是战死也没啥遗憾。”
龙岩峰说:“所以你们也要加把劲了。永平府可是咱们的主场,禁军三营是客军啊,要是在咱们的主场让一支客军给盖住了风头,那得多丢脸!”
骆天生笑:“放心吧,大人,我们不会给你丢脸的!”
话虽这样讲,可是,这趟出塞之旅并不像神武军想的那么轻松。可能他们刚刚出塞,鞑靼军队就已经知道他们要大军压境了,纷纷收起帐篷赶着牧群逃跑,大军一路过去,沿途人烟绝少,连说胡骑了,连马粪都不见一泡,只有零星的坞堡矗立在荒野之中,在塞外的寒风中切割之下墙孔发出呜呜声响,显得格外的荒凉。
大宁落入胡骑之手已有近两百年了,但是在靠近长城的地区依旧有汉人在艰难地生存。他们以家族为单位,在险要之地修筑坞堡,平时大家一起下山劳作,一旦有警就全部躲进坞堡中,鞑靼来攻的话便据坞堡死守。这些坞堡地形险要,骑兵难以施展,守坞堡的族兵兵力不算多,但异常团结,摧缺乏火炮的鞑靼军队想拿下一个这样的坞堡是相当困难的。别笑,这种据尖要之地,兵不多但心很齐的堡垒历来让每一位统帅都头疼不已,每次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渔猎民族大肆入侵的时候,北方都是坞堡林立,那些凶悍的顽族往往拿这些坞堡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让统治坞堡的豪强纳点粮低个头就算了。
真要一个个的打也不是打不下来,只是付出的代价将是收益的十倍甚至百倍,这么亏本的买卖,那些狼族才不干。
鞑靼人显然也是这样干的。他们宁可翻越长城去劫掠大明的城镇也不愿意去围攻那些异常坚固的坞堡,只要坞堡里的汉人按时向他们交纳一定数量的粮食盐巴之类的物资作为赋税,不出兵攻击他们,他们便当这些坞堡是不存在的。近两百年下来,这些在边塞苦寒之地艰难生存的汉人早就学会了与胡人共存,更学会了怎样与出塞的边军打交道。神武军所到之处,坞堡大门紧闭,坞堡上的士兵剑拔弩张,防范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龙岩峰叹气:“这一带怎么整得跟五胡十六国时期的河南河北似的?”
陈昂说:“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现在这形势跟五胡十六国时期有任何区别么?”
龙岩峰呃了一声……
还真没有。这一带是蓟镇与鞑靼交战最为频繁的地区,鞑靼人是最凶狠的狼群,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边军的凶残也不遑多让,他们这些在塞外艰难生存的人落到官兵手里,百分之百是被斩首然后剃个鞑靼人的发型,送上去冒领赏银。这些在大明与鞑靼的夹缝间艰难生存的人除了扭坞堡自守外,真没别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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