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些正热情洋溢地讨论着送上门的首级到底是三千还是四千,自己该砍几级才算够本的新兵,陈昂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好像出了点问题。按理说。这些家伙的平均年龄也才十九岁,绝大多数人都是头一回上战场,更是头一回遇到鞑靼大军压境,他们应该惊慌失措、面色发白才对,他已经做好了狠下心肠砍几个以稳定军心的心理准备了,可是……
谁来告诉他,为毛这些新兵一个个都如此淡定,甚至还有心情在那里一本正经地探讨要是斩首太多了首级会不会贬值这种无聊的问题!
日了,他们到底谁才是新兵啊?
看到他出来,原本聊得火热的士兵们纷纷闭紧了嘴巴,一个个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整个营寨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山风吹动战旗发出的猎猎声响。
陈昂努力冲这帮新兵挤出一丝笑容,说:“大家放轻松点,不要紧张。鞑子兵力虽多,但他们不擅长攻坚,现在又是深夜,他们不敢发动进攻的……”
一名士兵叫:“那他们什么时候才肯发动进攻?我们得等多久才能割他们的首级?”
陈昂忍无可忍,怒吼:“割首级割首级,你们除了割首级能不能想点别的!!!”
士兵们回答:“能!”
陈昂说:“那就想点别的!比如说……”
士兵们:“比如说,该怎样才能多割几级首级?”
陈昂:“……”
他奶奶的,带不动,真心带不动!
这不能怪这些新兵。他们都是从延绥那个十年九荒的鬼地方出来的,那里一年到头不是大旱就是风沙,又或者是鞑靼寇边,除了没有活路之外啥路都有。延绥汉子唯一的发财路径就是上阵打仗,割鞑靼人的首级拿去换钱,一级可换赏银五十两呢,就算被七扣八扣扣去不少,最终落到他们手里的也仍然是一笔巨款,足够一家人过上两三年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了。所以在延绥,每个男子从能爬上马背开始,聊得最多的就是什么时候才能跟着父兄上战场噶人头,狠狠地捞上一票……现在看到这么多首级顶在鞑靼人的肩膀上送到自己面前,这帮兵的DNA都动了,要是没有军官管着,估计他们早就打开寨门杀出去,狠狠地收一波人头了!
延绥兵,就是这么凶残。
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虽说这些新兵一个个淡定得不像话,而且看着鞑靼人的脑袋眼冒绿光,奇葩得不行,但总比一看到鞑靼人来了就吓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逼得主将只能砍几个杀鸡儆猴要强。陈昂收敛心神,开始专心观察敌情。
鞑靼人似乎对冷口寨居然有大批明军据守感到意外,顿时就停止了推进。不停也不行,冷口寨就设在沙河东岸河边,这是一片极为狭窄的开阔地,最阔处也不过两里,然后一边是浪卷冰嘶的沙河,一边是险峻的山峰。沙河西岸更呛,只有一条牧羊人小径沿着河畔一路蜿蜒,一次仅能容六七个人并肩行过,在那里想展开大军,纯粹就是做梦。沙河两岸山高林密,徒手翻越尚且十分困难,就更别提大队骑兵了,鞑靼人如果不想钻山沟的话就只能从这里通过,而如果想从这里通过,就得先破了冷口寨才行!
只是,这战场未免也太窄了,兵力根本就施展不开啊……
那么渡过沙河从西岸走行不行?
不行。陈昂在西岸也用栅栏土垒筑了一个小军寨,往那里放了五十名士兵,鞑靼人想要攻破这个小军寨就只能一边忍受着东岸明军的炮火轰击一边排成一字长蛇阵,几个几个的上前送……那跟送死没啥区别。
该死的,据他们收集的情报,冷口寨不是已经被放弃了吗,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明军在这里据守!
这支鞑靼大军的首领眯着眼睛观察着明军营寨,见明军营寨寂静无声,点起的火光将营寨外的开阔地映得亮如白昼,自己完全藏身于黑暗中,只有一顶顶头盔在清冷的月光下反射出森森寒光,他不禁拧了一下眉头:这支明军怕是不好打啊!
他打了个手势,一名汉人翻译上前,面带谄媚:“主子,有什么吩咐?”
首领说:“你去问问驻守军寨的守军指挥官是谁,能不能借个路。”
那汉人翻译看着寂静无声的军寨,头皮发麻,总觉得这座军寨像一头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随时可能一口把自己吞了。但是主子有令,他不敢不从,只得硬着头皮骑马走到军寨下,扯着嗓子冲上面喊:“哎,上面的军爷,不要放箭,我……我是来传话的,千万不要放箭!”
王建拉下头盔上的铁面罩,探出头去问:“你是何人?”
那汉人翻译说:“我乃察哈尔部的翻译,姓曹!我们部落首领拱兔和暖兔大人今日带领三万铁骑破边而入,横扫蓟镇防线,所向披靡,一路上都没有受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王建不耐烦地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直接说重点!”
曹翻译让他吼得一哆嗦,赶紧说:“拱兔大人说他这一路过来,明军望风而逃,只有你们岿然不动,他很佩服你们,想知道你们将军的尊姓大名!”
陈昂探出头去,说:“老子姓陈,名昂,浙江义乌来的陈昂,听清楚了吗?”
曹翻译说:“听清楚了,听清楚了!”立马策马返回,来到拱兔身边恭敬地说:“主子,问清楚了,这支明军的指挥官姓陈名昂,是浙军出身的。”
拱兔一怔:“陈昂?没听说浙军有这号人物啊!浙军那几个厉害的角色比如吴惟忠、骆尚志、王必迪,我都了如指掌,就没有听说过有陈昂这号人!”
曹翻译说:“主子,那陈昂声音清亮,像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小后生,很可能是浙军的后起之秀,你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也正常。”
拱兔想想也是,浙军大几千人,自己确实不大可能每一个都认识。跟陈昂这号人到底是打哪冒出来的相比,他更关心的是……
“他娘的,浙军不是守喜峰口的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看着那防御设施完备的军寨,一个头两个大,“浙军那是出了名的不好惹啊,这冷口寨又是出了名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这块硬骨头堵在这里,短时间内想砸开怕是不大可能……”
沉吟良久,他对曹翻译说:“去问问他,能不能借个路,我愿意给他……”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比出两根手指,“我愿意给他二十个老弱病残作为俘虏!”
按照明军的赏格,对鞑靼作战,斩首一级赏银五十两,而军官带领部队作战,斩首数量相当于所带士兵的百分之一,便算大功,足够晋升一级的那种。首级这么值钱,俘虏就更值钱了,因为有俘虏在可以证明自己是切切实实的打了大胜仗,毕竟首级能造假,俘虏可造不了假。对于明军将领来说,斩获鞑靼人的首级难,想抓俘虏就更难了,所以在明军内部,俘虏的报价比首级更高,哪个要是抓到大批俘虏,肯定会有一堆同僚拿着银子跑过来商量着能不能卖他们几个,留着要备用,将来打了败仗也好拿这些俘虏去虚报一波战功。
鞑靼人跟大明打了这么多年仗,明军是什么球性他们再清楚不过了,所以一些精明的鞑靼将领遇到不大好打的明军将领,一般都会发动银弹攻势,送上几个十几个老弱病残,几匹瘦马作礼物,让明军将领放他们过去。一般情况下明军将领都会痛快地收下礼物然后让路,毕竟他们带兵打仗只是为了发财,而非消灭鞑靼人,现在有收获了,自然犯不着去跟鞑靼人拼命。至于那些被拿来当成礼物送出去的老弱病残最终是被割了首级去换钱还是被送到京城游街示众,全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要怨就怨他们生在了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吧。
一次性送出二十个老弱病残作买路钱,算是大手笔了。要不是浙军实在能打,又扼守着冷口寨这等险要之地,拱兔说什么也不会这么大方的……毕竟这都是自己部落的人口啊。
曹翻译领命,策马再次来到军寨下,冲陈昂叫:“陈将军,请了!我家主子对你们浙军十分敬佩,想和你们交个朋友!”
陈昂问:“怎么个交朋友法?”
曹翻译说:“我家主子说了,愿意送你一份军功,给你十匹瘦马,二十名俘虏,这些足够让你得到晋升了,够意思了吧?”
陈昂说:“那确实够意思,那你们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曹翻译说:“只要你们让开一条路放我们过去就行了。”
王建勃然大怒:“你们想用这些东西换我们放开通道让你们过去祸害永平府的百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吧!”
曹翻译说:“这位将军何必动怒?你们需要军功,我们就送你们一份军功;我们需要劫掠一些物资,你们放我们过去,我们抢一把就跑,大家各取所需,这叫予人方便,予己方便。”
王建怒不可遏:“我方便你奶奶!敢情是刀没砍到你的脖子上,你不知道疼是吧?我告诉你,老子就是永平人,二十年前鞑子劫掠永平府,我一家八口全死光了,就我一个躲在一口枯井里捡回了一条小命!这笔血债老子一直记着呢,现在正好跟你们新账旧账一并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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