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裴多多有点好奇的看着他,问。
龙岩峰说:“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是奉皇上之命前来永平府经营皇庄啊,我是永平府所有皇庄民兵的指挥官啊,现在鞑子在边境搞事,我当然得带兵前来协助边军防御啦!”
裴多多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慢着慢着,你说你是啥?永平府所有皇庄民兵的指挥官?皇庄啥时候有民兵了?”
龙岩峰耸耸肩膀,说:“本来没有的,但打从我来了之后就有了。”
裴多多说:“就是那帮躲在土垒后面拿着长矛鸟铳,拿我们当贼一样来防的家伙?”
龙岩峰说:“对啊,怎么,你跟他们打过交道?”
裴多多怒骂一声:“何止打过,他奶奶的,我差点就死在他们手里了!”
龙岩峰一惊:“怎么回事?”
一名参将笑着说:“他啊,路过一个皇庄的时候看到一群牛正在草地上吃草,便两眼放光的带着几名骑兵冲上去拔刀要将它们宰了吃肉,结果还没等他靠近,庄子里就有人拿火铳对着他开火了,只一枪就打中他的护心镜,差点将他打下马来!”
裴多多说:“得亏老子这副甲是花了大价钱请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防御能力很强,这才没有给打穿。还没等老子回过神来,就看到皇庄里梆子敲得震天响,大批庄稼汉手持长矛长刀,嗷嗷叫着从庄子里冲出来,要不是老子跑得快,只怕早就被他们捅成肉串了!”
他狠狠的喝了一口肉汤,愤愤地骂:“他娘的,朝中官员提起冀东都说这鬼地方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老子本来还不大信的,现在不信也不行了……刁民,通通都是刁民!”
回想起那梆子震天响,无数民兵手持长刀、长矛、鸟铳,不大熟练地组成军阵,嗷嗷叫着向自己猛冲过来,似乎要将自己连人带马捅成箭猪的恐怖场面,他不禁心有余悸的打了个冷战。
龙岩峰看着这个没少跟他一起闯祸的好伙伴,露出同情的眼神:“我的好兄弟,你知道吗?永平府这个鬼地方经常被鞑子抢,穷得要死,绝大多数人都只能靠锄头翻地,能弄一副轻型的犁用人拉犁的都算小康家庭了,三五头牛可能就是整个村子的命!我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四千头牛分给他们,他们将这些牛看得比自家的命还要重要,你居然想宰了那些牛吃肉?他们不跟你玩命才怪了!”
裴多多愤然说:“那也用不着一见面就抄起长矛嗷嗷叫着要上来捅人吧?老子又不是不给钱!”
龙岩峰认真地说:“以我对你的了解,给钱这种事情……那基本上是不存在的。”
裴多多怒吼:“姓龙的,你敢小看我?”
龙岩峰说:“没小看,但你确实是这么个尿性。”拍了拍裴多多的肩膀,“好兄弟,听我一句劝,如果你还想活着回到京城的话就不要去打皇庄的财物的主意,皇庄的庄户绝大多数都是流民、棚户出身,那里面有多少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连我都不知道,你要是把他们给惹毛了,让他们给做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裴多多目瞪口呆:“这……这样也行?你这不是把皇庄变成贼窝了嘛,皇上能答应?”
龙岩峰说:“皇上才不会在乎。对于他来说,只要庄户能够按时足额的交上税,他不会在意这些粮食是良民种的还是江洋大盗种的。”
裴多多:“……”
三观碎了一地有木有?
陈名振看着龙岩峰,问:“你给民兵这么多武器,就不怕他们造反啊?”
龙岩峰说:“不怕啊!”
陈名振诧异:“这么有把握?”
龙岩峰说:“当然有把握。我能让他们家里有余粮,兜里有余钱,只要家里有余粮,兜里有余钱,他们闲得蛋疼了才造反!”
陈名振苦笑:“让他们家里有余粮,兜里有余钱?这比防止他们造反本身还要难!”
龙岩峰说:“会者不难。”
陈名振想起他去年播种八万亩谷子,每亩含泪收了四百六十斤的壮举,感慨:“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你有这个底气说这种话了。”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龙岩峰,说:“说真的,你不应该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你应该马上回京城去,等战争结束了再回永平府。”
龙岩峰说:“一帮饿得快要啃石头了的家伙有什么好怕的?他们不来永平府还好,敢来永平府撒野,我能将他们打到怀疑人生!”
陈名振说:“我知道你对鞑靼有过斩首一百五十级、生俘五十八人的战绩,但那只是一次小规模的交战,并不能证明什么。鞑靼人来去如风,狡猾如狐,没你想的那么好对付,你最好还是小心点。”
龙岩峰笑嘻嘻的说:“知道啦知道啦!”
陈名振知道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叹了一口气,暗想:“年轻人啊,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看样子得找个机会上奏,让皇上赶紧把他调回京城,免得他有什么闪失……”
在任何时候,一个能让百姓五谷丰登,能让国家粮仓爆满的农学家都是极其珍贵的人才,珍贵到只要别作死玩什么造反,哪怕他指着皇帝的鼻子破口大骂,皇帝也不敢动他的地步。龙岩峰无疑就是这样的人才,原本半死不活的庄田让他一通捣鼓,居然能亩产粟谷近五百斤,一亩顶了别人七八亩,这样的人才简直是镇国利器,必须妥善保护,哪能放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呢?陈名振自问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爱惜人才这一优点还是有的,看到龙岩峰呆在冀东这么危险的地方他便浑身不得劲!
不过龙岩峰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他也没办法,只能先安顿下来,晚上再抽空写份奏折派人送回京城,提醒皇上赶紧将这个宝贝疙瘩调回京城去。
大家酒足饭饱后,龙岩峰在裴多多的极力要求之下带着他进自己的军营去参观。裴多多惊讶地发现,整个军营虽然驻扎有近两千人,但出奇的整洁,警戒、巡逻、营帐,都布置得极有条理,那些年轻的士兵一举一动都是有板有眼,绝无一人大声喧嚣,更无人聚在一起说笑玩闹,置身其间,一股雄烈的阳刚之气扑面而来。他惊讶万分:“龙岩峰,这……这就是你去年六月从延绥招回来的那支新兵?”
龙岩峰说:“对啊。”
裴多多说:“不可思议!短短一年,一帮新兵就变成了这等军容严整、令行禁止的铁军,真是不可思议!”
龙岩峰说:“只要舍得下本钱去训练,你也能练出这么一支军队。”
裴多多苦笑:“还是算了吧,我呢,一来没有你这样的特权,二来也不像你,每个月有一两万两银子收入,拿头来练兵啊?”
龙岩峰一脸的不可思议:“不练兵你拿什么去打仗?”
裴多多说:“有啥兵就用啥兵呗!实在不行就克扣军饷凑钱养家丁,然后靠这些精锐家丁去打仗。”
龙岩峰:“……”
这样整法不吃败仗那才是怪事了!
明军在明初的时候练兵频率还是蛮高的,所以那时候的明军保持着相当强悍的战斗力。但是随着大量军田被侵占,卫所兵慢慢沦为农奴,饭都吃不饱,就别提什么训练了。而京营在连番折腾之下也慢慢被玩坏了,只有一小部分人一年还能训练个几回,其他人四处做杂役,还训练个屁。从隆庆时代开始,明军便慢慢用募兵代替卫所兵,承担主要作战任务,而募兵的水平如何,全看将领水平如何,压根就没有个统一的训练流程。
大明中央的急功近利和在军费上的抠馊让明军将领更青睐招募那些武艺高强的人作家丁,这一拨人不用怎么训练就能直接带上战场去挣钱了————砍了鞑靼人的脑袋就有钱。极度奇葩的家丁制很快便蔓延开来,成为主流,真正愿意下大力气去练兵,并且有这个条件的将领数来数去也就俞大猷、戚继光、马芳这几个了。俞大猷平倭的时候将勇猛无畏但纪律散漫的两广狼兵练成了线列步兵,临敌时先是一顿枪炮,接着是一阵箭雨标枪,然后刀盾兵冲上去砍,砍累了退下来由长矛兵掩护休息,恢复体力了再冲上去砍……周而复始,直到倭寇崩溃。戚继光挑选义乌矿工,将他们练成了一支铁军,用并不先进的武器跟倭寇打出了堪比法军打马里的交换比;马芳则练出了一支强悍的骑兵部队,千里追袭,横冲直撞,让鞑靼骑兵胆寒。这三位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哪怕是数百年之后,在他们战斗过的地方依然传颂着他们的事迹。
靠家丁噶人头发家的李成梁也是英雄,如果单看对鞑靼的战绩,他能将这三位吊起来打。只是,靠精锐家丁噶人头换钱固然痛快,可也不是没有隐忧的。他每一仗都会损失不少家丁,当那些老家丁凋零殆尽之后,他便成了无牙老虎,谁也战不动了。这也是努尔哈赤统一建州之后李成梁再次出镇辽东,却再没有打过什么像样的胜仗,只能靠往昔的凶名镇住努尔哈赤让他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没办法,能打的老家丁都不在了,打不动了。
而明军绝大多数将领效仿的都是李成梁,而非俞大猷、戚继光和马芳。这是一条绝路,明军正在这条绝路上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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