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暖融融的滋味,在韩青进入县衙那一瞬,烟消云散。
也许觉得上午时对他的敲打,已经足够。县令张威这回没再难为他,接到门子的通报之后,迅速命人将他带进了二堂。
与全天下的县衙格局差不多,定安县衙的二堂乃是县令处理日常事务和招待贵客专用。面积不大,里边的陈设却极为奢华。从紫檀木做的书架,到金丝楠木做的茶几,都透着迫人的贵气。
与以往几次韩青单独面见县令述职不同,这次,县尉陈东和主簿周崇两个也在。分左右落座于知县的两侧,低头品茶。
韩青跟这二人都不算熟,可既然遇到了,少不得在向张县令见礼之后,又朝着二人抱拳行礼,谦称后学末进,请二人平素多加指点。
陈东和周崇两人,则笑着放下茶盏,一道还礼,连声自谦不敢。随即,又夸赞他做事勤勉,政绩斐然。
一番例行客套过后,宾主各自落座,着仆人上茶。
韩青穿越以来努力学习,已经多少掌握了一些宋代的官场规矩。所以也不急着询问县令叫自己来的目的,只管先端着茶盏细品。
待将茶杯里的水,喝掉了一小半儿。他才慢慢将杯子放好,坐直了身体,再度冲着县令张威拱手,“下官昨日接到县尊召唤,立刻就启程赶了过来。却无奈道路崎岖,待抵达县城,天色已经太晚了。当时实在不敢带着满身泥水前来打扰,只得先派人告假。怠慢之处,还请县尊包涵则个!”
“无妨,无妨!”县令张威笑了笑,故作大气地摆手,“金牛寨距离县城多远,老夫心里有数。况且,这回叫你过来,也是例行公事。迟一晚上,早一晚上,都是一样。”
“多谢县尊!”韩青又笑着拱手,态度礼貌,动作从容。
二堂里总计四个座位,县令张威的座位与他正对,周主簿和陈县尉“恰恰”坐在县令两侧。很明显,构成了三堂会审的态势。
如果是寻常年轻官员,见到顶头上司与同僚坐在一起,唯独将自己孤零零地安排在对面,肯定会感觉到巨大的压力。然而,对于上辈子为了赚钱,无数次唾面自干的韩青来说,这点压力,却纯粹属于小儿科。
赚钱么,哪有容易的时候?
把县令张威当成一个有钱且挑剔的客户,压力瞬间就成了动力。
“佳俊上任以来,恪尽职守,在金牛寨做得风水水起。半年上缴的厘金,就超过了去年全年的总和,并且还多了两成!”发现韩青远比自己以前所见到的任何下属抗压,县令张威心中暗暗称奇。于是,干脆欲抑先扬。“如此干才,老夫这辈子见过的,加起来都没超过三个。其他二人早已奉旨知州府事。想必,佳俊乘风而起之日,也不会太久。”(注:知州府事,即出任知府或者知州。)
按照上辈子的经验,当客户拼命夸你之时,就是准备把价格压到地板上了。韩青岂敢把县令的话当真,连忙欠起身子,低声自谦,“分内之事,当不得县尊如此盛赞!倒是跟在县尊身后这半年来,令韩某收获良多。”
县令张威闻听,立刻笑着摇头:“胡说,老夫才疏学浅,怎么可能教得了你?!”
然而,他心里终究觉得舒坦,看向韩青的目光,也远不及先前凌厉,“是你自己,勤政爱民,且谦虚好学。”
“县尊身教胜过言传!”韩青又一次笑着拱手。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又口口声声以县令的学生自居,令那张县令肚子里原本准备的很多挑刺之语,顿时有些说不出口。只好先将话题转到日常公务方面,跟韩青探讨最近几个案子和处理过程和最终结果。
韩青原本就是个懒人,稍微麻烦些的案子,就往县衙推。如此一来,留在他自己手头上的案子,最后还能剩下几件?
而仅有的几件案子,也既不存在什么争议,又不涉及过界行使权力。比一些积年老吏处理得都要稳当,仓促之间,张县令又能从中挑出什么值得揪住不放的毛病来?
结果说来说去,双方聊了小半个时辰,张县令的话,竟然以鼓励、表扬居多。偶尔指出一些疏漏,也无关痛痒。
而韩青,姿态拿得比上辈子找客户讨要尾款还低。无论对方说得是对是错,都果断接受批评,绝不争辩反驳半个字。
如此一来,县令张威愈发感觉自己是在拿铁锤砸棉花,空有一身力气使不出。只好借着端起茶杯喝水的机会,悄悄给县尉周崇使眼色。
那县尉周崇,早就被张威温吞吞的模样,弄得心里很不耐烦。立刻清了清嗓子,笑着夸道:“韩巡检非但才气过人,做事也足够杀伐果断。大前天夜里,几千斤精盐,说散就散了,一点犹豫都不打!”
若是刚刚步入官场的读书人,哪怕再聪明,恐怕也听不出这几句话里头藏着“坑”。而对于专门给离婚男女双方“挖坑”韩青来说,这几句话里的“坑”
,也忒地明显!
当即,他笑着摇头,“说起来此事惭愧,花费那么多青盐,雇百姓去救火。最后,却依旧没有赶得及。下官现在真的发愁,该如何向都巡检衙门那边交代。如果都巡检衙门那边责备起来,还请县尊千万为下官周旋一二。”
“这?”县令张威立刻苦了脸,连连摆手,“替佳俊说几句,倒是老夫分内之事。但巡检小使那边,是否会听老夫之言,却着实难以预料。”
也不怪他跟周崇配合不够密切,大宋的地方官制,条块分割实在忒地严重。巡检所名义上,归属于县衙管辖。但巡检所抄没来的“赃物”,却要上缴到州和路的相应巡检衙门,而不是送往县衙。
换句话说,金牛寨巡检所浪费的那批青盐,处置权在州一级都巡检(又称小使)和路一级巡检使司,跟县衙没有一文钱关系。韩青将其分给百姓也好,自己贪了也罢,都有上一级巡检衙门来管,县衙各部分,根本没权力对此事指手画脚。
“那,唉——!”一句话堵住了两张嘴巴,韩青却装出满脸忧愁模样,开始自怨自艾,“当晚,也是事急从权。否则,等请示的人从州里头返回,大火估计都烧进县城了。如果县尊不便插手,而上头又不认可下官的处置,下官,唉,下官也只能自认倒霉,从官俸里拿钱,填补这个窟窿了!”
‘狗屁!这种瞎话,连傻子都骗不过么?还不是转过身,就把损失摊派到过往商贩们头上。’主簿周崇气得在心中大骂,却拿韩青,无可奈何。
县尉陈东,被县令和主簿二人拉过来助威,原本有些不明就里。此刻,发现两位老同僚,竟然迟迟压制不住一个刚出茅庐的小辈,顿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用手指关节轻轻敲了下桌案,笑着说道:“这是什么话?哪有组织百姓救火,还要自己掏钱的道理?且不说都巡检那边不会如此不辨是非,即便都巡检一时糊涂,这笔亏空,自然也会从金牛寨巡检所日后的进项上一点点挤,不能全赖给你一个人!”
“前辈此言甚是,下官受教!”韩青接过话头,满脸感激地拱手。
“亏空不该你一个人补,但是,佳俊当晚的作为,的确有些鲁莽了!”县尉陈东摆了摆手,话锋陡转,“粮草库乃是军国重地,寻常人平素轻易不得靠近。你忽然召集成百上千的人赶过去,万一里头藏着心怀不轨者……”
韩青闻听,毫不犹豫地点头,“县尉说得极是。
晚辈当时的确考虑不周。好在那些百姓,都来自周围的村寨,彼此之间知根知底。而待晚辈赶到之时,粮草库已经被大火烧得无法靠近。”
粮草库都烧得无法靠近了,当然也不用担心有什么秘密,被无关之人窥探!所以,陈东的指责,无论从哪种角度,都不成立!
当即,县尉陈东也没了话说,端起杯子,决定置身事外。
主簿周崇见状,心中顿时涌起了几分烦躁。冷笑着撇了撇嘴,大声说道:“几千斤青盐说散就散了,火也没能及时扑灭。到头来,你收获了好名头,却拖累我等跟着吃挂落。呵呵,韩巡检年纪虽轻,这官做的,可真够老到。”
“主簿放心,韩某既然答应,自己承担这笔青盐的亏空,就绝不会拉别人一起付账。”韩青不明白此人为何会没完没了地找自己的碴儿,却没功夫刨根究底,警觉地笑了笑,再度郑重承诺。
“我说的不是谁来弥补青盐的亏空,而是你声势做得甚足,到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粮草库烧成了白地。”周主簿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找韩青的麻烦,冷笑着胡搅蛮缠。
“唉——”韩青想了想,扼腕长叹,“韩某也很惋惜,相救不及。只是,却不知道如何会拖累主簿您?“不待周主簿回应,他又叹息着摇头,“虽然转运司的粮草库,不在韩某的管辖范围之内。但在下隔着四十里路赶过去救火,总不能算是个罪名?否则,下次哪里起火,局外人就只能全都袖手旁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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