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受了近三十年无神论教育,韩青对鬼神之说,原本不屑一顾。
然而,当穿越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他的信念,难免会出现一些动摇。
如果没有鬼神,他的灵魂又如何会跑到宋代,占据了别人的身体?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心里闪过一丝善念,救了三个女孩,他又怎么可能得到如此丰厚的福报?
所以,对于自己良心会痛这个问题的判断,几个月来,韩青一直在鬼魂作祟和疾病二者之间徘徊。
刚才对于杨旭这个祖传三代老中医,他心中也充满的期待。
而如今,既然祖传三代老中医杨旭都对他的心脏问题束手无策,求医问药这条路,恐怕是走不通了。
在没有B超,CT,核磁等现代检测手段的情况下,韩青也只有相信,这世界上真有鬼神。
而解决问题的途径,也只剩下了暂且委曲求全。今后如果有合适机会,再去寻个高明的道士,替自己超度掉,可能是寄宿在心脏里的那个愤青残魂。
正郁闷地想着,杨旭已经喝完了茶。一边起身,一边用手朝着桌案上的吃食指指点点,“风鸡,干肠,还有这些羊肉干,给我一样拿点儿。我还有两个伴当也没吃东西。回去路上,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骑马!”
“你还有两个伴当?”韩青愣了愣,本能地就想问对方,为何不把同伴一起带进来吃些东西。
然而,话到了嘴边上,瞬间又想起,这里是大宋,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华夏。
在二十一世纪的华夏,领导与司机警卫同桌吃饭,再正常不过。而在大宋,以杨旭这种官三代身份,怎么可能与手下亲兵同席?
杨旭自己吃饱喝足之后,还能想起亲兵没吃饭,已经是心肠仁厚。换了个刻薄的,恐怕连食物都不替亲信们讨要,直接让后者饿着肚子往返。
“嗯,祖父怕我吃亏,硬塞给我的亲兵。其实,凭我这身手,寻常冲突,谁能让我吃得了亏?而若是遇到大批的敌军或者土匪,区区两个亲兵,又怎么可能够别人塞牙缝儿?!”杨旭急着回返,没察觉韩青只说了半截子话,点点头,顺嘴回应。
说罢,又低声催促,“赶紧,你也去换身衣服,他大老远来一趟,你怎么也不能穿着官袍去见他?!”
心脏处,又传来一阵隐痛,很显然,身体的前主人,并不愿意跟这位李师兄再扯上什么关系。
韩青自己,也不想去见这位李师兄。在他看来,如果对方真的是来探望自己,何不与杨旭一道来金牛寨?
到了县城就停下,然后让杨旭过来请自己去相见。那和二十一世纪有人做了暴发户,故意把同学召集到一起炫耀,有什么差别?
自己既不指望这位李师兄发财,又不指望其提拔,往返一百多里,就为了吃顿饭,实在没劲得很。
心里觉得没劲,他自然要想办法推脱。
然而,无论他找出什么理由,杨旭却死活拉着他不放。毕竟,姓李的那位,占了个同门师兄的身份,并且身为朝廷的右巡使,有权力察纠地方。
所以,最后纠缠不过,韩青只好勉为其难地换上的常服,跟对方一道赶赴县城。
一路上,杨旭见他表情寡淡,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忘记的东西太多,会在师兄面前失礼。还不停地安慰他,并且承诺,替他在师兄面前解释,不让双方产生误会。
“如此,就有劳季明了!”韩青拱起手,非常认真地致谢。
不光为了即将到来的同学聚会,还为了日后自己跟熟人打交道方便。
毕竟,有杨旭这个热心肠的祖传老军医外加官三代替自己背书,比自己日后遇到相熟的人,再亲口解释性情举止大变的缘由,要容易许多。
“你再跟我客气,信不信我现在就向你讨教拳法!”不满意他言谈间,露出来的疏离感,杨旭竖起眼睛威胁。
韩青心中有愧,只好笑着赔罪。杨旭确信他大病初愈,也懒得过多计较。兄弟俩嘻嘻哈哈互相臭了几句,迅速又和好如初。
金牛寨距离县城甚远,二人紧赶慢赶,待看到城门之时,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
照例,这种偏僻小县,天黑后是不准出入城门的。然而,杨旭却显然不在限制之内。让他麾下的亲兵,亮出腰牌朝着城头喊了几乎,后者就赶紧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满脸堆笑地迎接杨校尉入内。
刚一进城门,立刻又有差役迎上前来,告知右巡检和本地张县令、周主簿,正在县城中最大,也是唯一的酒楼,长乐楼相候。并且挑起了灯笼,头前带路。
韩青自打“病好”之后,就没进过县城。见了这阵仗,心中顿时就又敲起了小鼓。然而,人和马都已经进了城,此刻再缩,反而会被人怀疑有什么地方见不得光。所以,只好强打精神,见招拆招。
好在杨旭这人虽然心思有些粗疏,做事却极为靠谱。答应过替好兄弟打圆场,就绝不食言而肥。在此人的帮助下,从入城到与传说中的那位李师兄会面,韩青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对,倒也没出现大的纰漏。
那李昇李德昌师兄,父亲乃是御史大夫,据说深得皇帝信任。他本人,又刚升了右巡使,此番以巡视的名义,送党项使者回夏州,并去向夏国公李继迁宣读圣旨,回来之后,前程肯定一片光明。故而,在场的官员,都如众星捧月一般包围在他身边,着实也没多少时间,浪费在韩青这个小巡检身上。
如此一来,韩青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属于“小透明”状态。但是,以他三十六岁,且两世为人的心态,却丝毫不觉得郁闷。反倒乐得趁着没人搭理的机会,观察起在场的上司和同僚来。
没经历北元和大清的两次血腥同化,公元1002年的宋人,还保持着分席而坐的传统。从韩青的位置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出在场官员的地位差距。
坐在主位的,是永兴军路转运判官吕行延,大概六十上模样,须发皆白,看上去仙风道骨,飘然出尘。
此人的级别为从六品,兼管庆、宁、邠三州税赋钱谷,仓库出纳、权衡度量,无论年龄,级别,还是实权,都比韩青的师兄李昇,这个八品右巡使高得多,按道理,没必要对一个八品芝麻官如此客气。
然而,在大宋,官员地位高低,却不能完全看品级。
从六品转运判官吕行延,想把折子送到皇帝面前,至少得经过转运司,中书省两道关口。八品右巡检李昇,却属于御史,折子可以直接递入皇宫。
更何况,李昇的父亲李隆,还是四品谏议大夫,言官领袖。李昇本人所担任的右巡使,也有替皇帝核验地方官员成色的职责。
所以,即便驻地不在定安县,吕行延也风风火火赶了过来。以李昇的父亲李隆同年进士的身份,为李昇这个后生晚辈壮行。
坐在左首上位的,是韩青的半个顶头上司,县令张威。此人是个四十六岁的胖子。不笑不说话,一笑起来就像个弥勒佛。但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光芒,却极为明亮。
虽然算上这次,韩青只跟他打了三次交道。但是,凭借在二十一世纪跟官员交往的经验,却清醒地判断出,此人绝对不像表面上那样绵善。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为好。
坐在右手上位的,当然就是韩青的便宜大师兄李昇了。韩青自问,自己和的新身体已经够得上帅哥标准。可跟这人比起来,却仍旧差了一大截。
白净,匀称,英俊……,个头也足足有一米八二。坐在席位上,脊梁笔直如松。
如果没有被白胡子吕行延和胖子张威两人衬托,韩青真的会怀疑,自己进了某个二十一世纪的综艺秀场,看到的是某个顶流男星。
不过,比起那些顶流男星,李昇的气度,明显又沉稳了许多,并且举手投足间,透着浓浓的儒雅味道。给人感觉更像一位渊博的太学教授,而不是朝廷命官。
此外,这位便宜师兄的待人接物,也非常地成熟。韩青自问上辈子活了三十六岁,也算见识过不少地市级干部。但是,却没一个,像李昇这样,能同时应对所有人,话不多,却能让所有人都感觉如沐春风。
这就是天生的政客了,怪不得人家能做右巡视使,而身体的前主人,家世,学问样样不差,却被踢出了汴梁。
比较的念头刚刚涌起,心脏处,就又是一痛。韩青的脸色顿时开始发白,握在手里的酒水,也差点洒到自家身上。
好在此刻众人的注意力,全都落在李昇身上。而好朋友杨旭,又被一名兵马都监拉着互相敬酒,才避免了一场尴尬。
“还是个心胸狭窄的小气鬼!”韩青至此,愈发相信自己心脏不是生了病,而是被身体前主人的残魂占据,撇着嘴,在肚子里低声嘲讽。
然而,嘲讽归嘲讽,他却终究不敢再自讨苦吃。迅速将目光从李昇身上挪开,去观察其他客人。
坐在右侧次席的,是此番陪同李昇一道前往党项宣读圣旨副手,官拜承务郎。姓王名肃,人看起来似乎有什么心事。除了正常应酬之外,大部分时间,手里都举着一盏美酒做若有所思状。
韩青不愿意自己被打扰,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打扰别人。迅速将目光从对面收回,又落到另外一边。
紧挨着县令张威坐的,则是定安县主簿。姓周,单名一个崇字。年龄四十出头,生了一双三角眼,眉梢微微向下耷拉,因此相貌看起来颇为阴毒。
韩青总觉得,这厮看向自己的目光里,隐藏着敌意。然而,自问跟这厮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下午判的那件案子,也不算落了这厮的脸。因此,这厮对自己敌意究竟因何而起,就颇为费解了。
理解不了,就放在一边。反正韩青把自己定位为一个过客,对大宋,对定安县,都是如此。
先前人生地不熟,韩青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如今经过三个多月摸索,他对大宋已经有些熟悉了。即便得罪了这种地头蛇,大不了拍屁股走人,也不至于没地方可去。
至于像杨旭所鼓励的那样,建立不世奇功,封妻荫子,重返汴梁。老实说,两世为人的韩青,真的想都没想过。
按照他所掌握的有限历史知识,时间越往后,大宋的武将越不值钱。即便是狄青,最后也落个愤懑而死的下场。自己又不欠老赵家的,何必费力讨那份气受?
而文官,太学的路子,已经断了。科举的路子,自己那点文化水平,肯定不够。
想要结交历史上大宋那些名人,一睹对方风流。眼下苏轼还没出生,包公估计也才穿开裆裤。
至于辛弃疾,李清照,更是差了两三代,等他们展露峥嵘时,估计韩某人坟头上的树都怀抱粗了,彼此之间,怎么可能有交集?
如此想来,越发没有“上进”的动力,连带着今晚的酒席,都让韩青觉得乏味。虽然一道道菜肴看起来都美轮美奂,却远不如金牛寨的风鸡、腊肉更对他的口感。
人群中的孤独,最为难捱。
端着酒盏,将在场之人研究了个遍,宴会的进程却仍然没过半。偏偏场上还有“老同学”和上司,连逃席都成了奢侈。
正昏昏欲睡间,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古琴声,顿时,就把韩青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迅速扭头,却只看到两扇画屏,不见任何操琴人的身影。
“德馨奉旨出使党项,老夫甚愁该如何为你壮行。好在宁州虽然偏僻,昔日却是大唐的腹心之地,非但街市楼台,还留着几分过往繁华。当地的音乐歌舞,也带着几分大唐余韵。”那请客的主人吕行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清了清嗓子,笑着介绍。
‘哎呀,还有节目!’韩青的精神,顿时就是一振,寂寞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想当年,他也是夜店和会所的常客,经常夜夜欢歌,左拥右抱。而魂穿到大宋这三个多月,每天接触的,却全是膀大腰圆的弓手和乡勇!
偶尔能遇到一两个异性,要么是官府派来的仆妇,要么则是到巡检所衙门告状的老太婆。他体内的荷尔蒙再多,也不至于饥不择食。
偏偏那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还有许多在汴梁城内,游戏欢场画面。里边的女子,环肥燕瘦,各有特色,并且保证是原装正版,而不是韩国批量制造。
因此,韩青一直捉摸着,等哪天自己攒够了钱,完全熟悉了这个时代的情况。就乔装打扮一番,偷偷溜进城里,找座宋代的欢场开开眼界。没想到,今日竟然能够提前得偿所愿。
就在他热切的目光中,数名小厮鱼贯而入,将屏风挪走。顿时,一个直径足足有二十米的牡丹花造型舞池,出现在了他斜下方。
圆池四周的围栏,皆做花瓣状。花瓣顶端呈桃红色,由浅到深,最后汇聚于底部,又迅速变成了浓绿色,汇入一团花叶造型的基座中。
舞池的正中央,则有一支粗大的灯柱,高高耸立。柱子顶端,顶着足足二十根蜡烛,火焰跳动,恰如盛开时的牡丹花蕊!
穿越以来一直躲在金牛寨养病练武,韩青眼里的大宋,乃是一幅非常古朴简陋画卷。今日乍看到丝毫不输于二十一世纪的舞池,顿时惊诧得将眼睛瞪了个滚圆。
待定下神来细看,心中愈发觉得震撼。
原来,自己所在的位置,竟然一个半悬空的包厢。平素用屏风当着向舞池的那半边,所以和普通房间看不出任何差别。而此刻屏风尽数被搬走,包厢就变成了一个类似于二十一世纪观赏歌剧看台。
包厢里边的人不费丝毫力气,就能将舞池中的歌姬,琴师,以及舞者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果然是盛唐余韵,此等舞榭歌台,全天下恐怕都找不到第二处来。至少,晚辈在汴梁,从未看见!”李师兄的声音,响起得非常及时,恭维得也恰到好处。
“那当然,此地当年隶属于大唐京畿道,不折不扣的腹心之地。大唐太宗皇帝秋猎,曾多次率部在此驻跸!”
“怪不得在下一进县城,就觉得风貌与别处大不相同……”
夸赞声,此起彼伏。陪同李昇一道去党项宣旨的几位官员,也纷纷开口恭维此间曾经的繁华。
“昔日大唐腹心之地,如今,党项鹞子却近在咫尺。”唯独韩青,没来由地,心中就涌起这样一句。好在他反应及时,不待话冒出口,就将其直接吞回了肚子里。
“你还嫌自己不够倒霉是吧?!吃一次亏,总得长点儿记性!”迅速意识到,自己是受了身体前任主人的影响,韩青冲着心脏处,偷偷奚落。
心脏处,闷痛的感觉又起。但是,这次,他强行忍住了,坚决不肯妥协。直到自己坚决适应了这种程度的疼痛,然后静静等待其自行消失。
在场诸人,除了杨旭之外,谁也没注意到他的举动怪异。大伙的注意力,全都被吕行延所讲的关于牡丹池的来历吸引。
原来这宁州,在大唐,乃是不折不扣的京畿。非但太宗皇帝曾经在定安城内驻跸,城外山上,还曾经有一座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夏日避暑的行宫。
而大伙今日所饮酒地方,昔日乃是大将郭子仪家儿子郭暧与升平公主的私邸。公主喜欢歌舞音乐,所以才于宅院中造了这样一座牡丹池。牡丹阁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唐末战乱,郭家凋零。这座宅院的大部分建筑都已经毁掉,院子里的花园,也变成了街道。牡丹阁,则因为造型别致,被转了几手主人,最后成了整座县城中最大的酒楼。
“郭暧,我知道,喝醉了酒打老婆的那个。醉打金枝,很有名的戏。”应酬了小半个晚上,韩青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加入的话题,然而,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任倾听。
今晚酒宴的主角,是师兄李昇。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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