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暮却并不这么看。
但他也没对这女人点破什么,只顺着对方的话茬漫不经心道:“如果你真能将武成侯牵制拿捏了,也许他在西北军营起到的效用更大,大觐朝中能够独当一面的武将本来也没几个,若是甘州军营失去主帅,大觐的西北边境必定大乱,这于我们也是有利可图。”
大觐的西北边境,毗邻的是诸多资源贫乏的小国。
那些小国家之间不团结,又兼之大觐国力强大,很难攻破,那些交过手吃过亏的小国,近年来反而互相之间争抢地盘和资源比较多了。
而大觐的西北边境之所以稳固,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平国公府几代人守护所建立起来的威望震慑。
如若平国公有个好歹,趁着顾瞻不在军中,外邦那些小国一看有利可图,就一定会群起而攻之。
届时——
只要西北边境大乱,必定动荡大觐整个朝廷的信心,南边他们大成就可趁势而起。
诚然——
这虽是东方暮临时起意的一点设想,却也并不是没有实现的空间。
叶寻意暂时想的只是怎么利用祁欢整倒秦硕和顾瞻二人,还没想的这么长远。
闻言,她也活络了心思,正待要仔细揣摩这件事的可行性……
东方暮却又转移了话题道:“这件事先不着急,另有一件事……你为什么就不能虚与委蛇和宁王暂且搞好关系呢?”
如今的宁王府之内,云峥和叶寻意之间已然是个明摆着的互相仇视的状态。
云峥是因为在朝堂上还要和叶才植搭伙,故而不得不留着他这个女儿在府里;
而叶寻意——
她是没办法。
保留宁王侧妃的身份,留在云峥身边,她才有资格做大成皇帝宇文沧的“盟友”。
虽然……
她自己其实也很清楚,她现在其实根本等同于一颗棋子!
云峥这个把月,都没再往她的院子里来,只叫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限制她随意出门,而她也不去主动过问对方之事。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我的私事,就不劳尊使大人费心了吧。”叶寻意现在容不得有人提及云峥,当即连语气都冷了下来。
“不是插手你的私事。”东方暮并不恼火,看上去很好脾气的样子,“长宁侯府和右都御史府杨家之间很有问题,今早那位祁大小姐就由顾家世子带着进宫,特意又去羞辱并且看了一遍冷宫里那位废妃的笑话。这些消息,借着盛贤妃的门路,宁王那里没过午就已然知晓。就因为你跟他拧着干,错过的大好契机可不是一个两个……”
中秋宫宴叶寻意虽然没去,但祁欢和杨成廉一家的冲突闹的满城风雨,可谓人尽皆知,她也不是没听说。
她也不是没好奇其中的内情和隐情。
只是她忙着养身体,暂时精力有限,就想着来日方长。
横竖——
文妃直接在宫宴上就被废了,杨成廉也一朝失势,就算她穷追不舍的紧跟着就去打听了,大概也就是满足个好奇心而已。
“什么?她还穷追猛打,又去见那位杨文妃了?”叶寻意对这重消息的确不知,表情瞬间凝重起来。
东方暮笑道:“不仅如此,昨日,杨成廉唯一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突然在娘家中风偏瘫了。”
叶寻意经历的阴谋诡计的事情不少,最起码的警觉还是有的。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呼吸一滞。
东方暮道:“看样子是怕她口风不严,泄露出什么秘密。你若是早把宁王哄好了,当是不会错过宫里的这类消息。祁家那姑娘进宫的门路,是提前一日平国公世子去凤鸣宫,通过你们皇后娘娘为她打通的。”
盛贤妃在后宫的资历可比顾皇后要老多了。
纵然身份上要受正宫压制,可也自有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势力,最起码眼观六路,盯着各宫动向的门路是有的。
叶寻意何尝不知道,她想要插手甚至操纵朝堂之事,就少不得要随时随地精确掌握后宫的消息?
甚至——
后宫里也最好有能供她驱策,为她做事的傀儡。
她如果真能笼络住云峥,盛贤妃自然就与她是统一战线的。
可是——
只要想到云峥之前对她做的事,她依旧恨不能将这母子二人都撕成碎片,如何能平心静气的与他们去共事。
她眼神阴了阴,只当没听到东方暮的话,随意道:“是我下手迟了,早在杨成廉回京那会儿就该想办法联手他与杨文妃的。”
顿了一下,她又语气更加坚定道:“现在也不迟,六皇子的皇子身份还是很好用的,要在大觐朝中扶持傀儡,他就是最好用的。”
东方暮依旧没有戳破她的私心,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怎么做,具体还看你。不过……欲成大事者,可不该是这等小肚鸡肠,连顾全大局的格局都没有!”
他说着,便站直了身子,转身推开窗子又利落的翻了出去。
叶寻意坐在床上没动。
她这阵子精神养得不错,这一晚上就彻夜不眠,开始重新梳理各方关系,琢磨起事情来。
次日的早朝之上,皇帝果然当众公布了要遣秦颂往西北军中任职的消息。
朝廷想培养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武将不容易,秦颂这样年纪和阅历的,过去就是先顶着个名不副实的参将身份混点阅历的。
但是鉴于这位秦小侯爷入仕以来进步神速的好记录,秦颂这次调职,的确在朝中引起了一些骚动。
万一呢?
万一这位秦小侯爷有其父之风,的确是个将帅之才,那么历练培养个几年,没准也就能够独当一面,飞黄腾达了。
是以,很多人都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态度,下朝之后便有些以往不甚熟悉的人主动搭讪,或者是佯装关心,或是纯粹恭维的。
更有甚者——
这天开始,往武成侯府送拜帖探秦太夫人病的人都跟着多起来。
诚然,半生不熟的人,秦太夫人病在床上,指定是不会见的,但他们依旧乐此不疲的递着帖子,无非是为了混个眼熟。
还有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秦家摆酒给秦颂践行,好趁机套个近乎。
但是秦颂在京的职务就不低,还是有实权的好差事,他这一次自请离京,虽是去镀金去的,但至少目前表面看是有点明升暗降的意思……
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秦家对此表现的很低调,甚至连本家亲友都未曾宴请,只秦颂默无声息的整理行囊,准备了两日,也就走了。
秦太夫人一开始是为了逼秦颂妥协,装病,但眼见着儿子不听劝,真的准备从军去了,这几日却是急怒攻心当真病倒了。
秦颖寸步不离的守在她床前侍奉。
秦颂离京这天,天阴有小雨。
他只将随身物品和公文简单的打了个包袱,带着包括简星海在内的几个护卫便走了。
秦硕出城去送他,依依不舍的一直送出去十里开外。
雨水还没下来,但是天阴沉沉的一如送别之人此时的内心,乌云压顶,沉甸甸的感觉。
“行了,别送了,早些回去。”秦颂收住缰绳,面色如常的催促他折返,“好好照顾母亲和妹妹,以后我不在京城,没人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自己也有点分寸,少闯祸。”
从他决定要走到现在,这些天里他绝口不提祁欢。
并且,这一别,极有可能就是几年回不来京城,他甚至也没说去找机会跟祁欢道个别,当面了断……
秦硕都觉得他哥这样简直自苦自虐的跟有病一样,却又不能说,只是一脸苦相道:“大哥你不是跟族里打过招呼了,放心吧,我们在京,还有族里帮衬照应,倒是你……战场上刀剑无眼,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平安啊。最好每一两个月就往家捎封信,让我们知道。”
想到他大哥惜字如金的脾气,就又忙道:“哪怕写一句话,报个平安就行,要不然母亲会惦记的。”
“好。”秦颂自觉愧对秦太夫人,倒是轻笑了声,很痛快的应了下来。
秦硕于是咬咬牙道:“那你们赶路吧,一会儿就该下雨了。”
话音刚落,才要挥手与兄长道别,他视线却定格在远处的官道上,表情莫名的怪异起来。
秦颂循着他的视线回头——
却见那边一队车马也顶着昏昏沉沉的的天色正在赶路,好巧不巧,赶车人正是杨氏母女俩的的御用车夫老井。
秦颂的眸中飞快闪过一丝汹涌的情绪,但他用力攥紧了缰绳,生生将表情控制住了。
带领自己的随从,稍稍往路边避了避。
秦硕却是难掩紧张,眼神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一会儿转头去偷看他哥的脸色,一会儿又忐忑的去看快速逼近的马车。
很快的,双方人马狭路相逢。
秦颂很冷静,仿佛完全没有截停对方并且打声招呼的意思,倒是老井收住缰绳,自主停在了他面前。
“怎么不走了?”祁欢的声音隔着车厢传出来。
秦颂偏过头去,微微闭了下眼,而等他重新再睁开眼睛时,眸中又是一片冷然淡漠,主动开口道:“是祁大小姐吗?”
祁欢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绝非巧合。
或者——
她是专程来送他的吧!
明明没这个必要!
秦颂自嘲的在心中苦笑。
马车上,祁欢已经打开窗户探头看过来。
秦颂仍是态度如常的主动寒暄:“这大清早的,你是从哪里过来?”
仿佛,这真的就是只是一场凑巧的不期而遇。
“昨天替我母亲去了趟庄子上,办点事,时间太晚就住在那了。”祁欢解释,看见他们一行,显然是清楚他的行程,面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意外,只是寻常微笑着道:“前几秦小侯爷将要调任西北军中,想必这是要走马上任去了,此一路山高路远,望君保重。”
言语虽然客气又疏离,但于秦颂而言——
他却突然释然。
虽是为着了断走的,但得她特意赶来这里相送一程,至少这一场一厢情愿的孽缘也算是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收场。
他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轻描淡写的回了一个字:“嗯。”
祁欢许是心里多少有几分过意不去的,沉默着微微斟酌了下,就转身取过马车上的一个糕点匣子,递给他。
秦颂盯着看了眼,并没有伸手去接。
祁欢解释:“相识一场,出门在外,我这身边也没带着什么,一盒糕点,聊表心意,算是送别礼物吧。”
她的面上笑容带着恰到好处的端庄与沉静,眸色却是清明透亮。
这张脸,以及这脸上的表情,都流于表面虚假的和当初秦颂在望仙湖的画舫上第一次见她时一样。
秦颂久久的注视着这张脸,却任由祁欢擎着那个不算很轻的盒子,一直也没有接。
秦硕隐隐觉得他哥这反应不对,别不是一个情绪失控又要发疯,胆战心惊的连忙凑过去戳了戳他后腰:“大哥……”
“呵……”秦颂的思绪被打断,微微回过神来,他却是洋洋洒洒的大笑了一场,那神情语气也说不上是自嘲还是失望的讽刺道:“就这样戛然而止的体面收场不好吗?非得临别之际还来这么一手,你是吃定了我对你发不出脾气,非得在这时候还要算计一场?”
这女人,很多时候,都当真是有恃无恐的叫人恨不能掐死她,一了百了。
秦颂笑着笑着,便觉得眼底有湿意漫上来。
他表情下一刻又变得冰冷如雕塑般冷酷,定定的望着面前马车上的少女。
完了完了,真疯了……
秦硕被他这喜怒无常的样子吓得心里抖成一片,旁边的简星海等人也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秦硕是生怕继续叫他大哥对着祁欢会再出事,于是赶忙打马上前劈手抢过祁欢手里糕点,然后赶瘟神似的催促:“多谢你的好意,这个我替我哥收了,那个……那个天要下雨了,我们兄弟还有悄悄话要说,要么你先走?”
按理说他话到个份上,祁欢那么聪明伶俐的,肯定明白他意思。
可祁欢却仿佛是舍不得这盒糕点落他手里似的,还倚在窗口盯着他揣在手里的糕点盒子看。
秦硕被她看得着急上火,手里拿着糕点盒子却像拿着颗仙人掌,烫手山芋一般只想直接给她扔了。
可是——
这东西不是给他的,当着他哥的面,哪怕只是一盒不值钱的糕点,因为是祁欢送的,他也不敢扔。
就这么难受着,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就在他与祁欢之间莫名其妙为着这盒子糕点对峙僵持,都快扛不住炸毛的时候……
秦颂才终于粗鲁的一把拿走了那个盒子。
秦硕手上一空,顿感浑身轻松,他甚至当着祁欢的面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
再次转头去看——
却见他大哥居然用一种看仇人一般又冷又狠的眼神死死盯着祁欢,唇齿间更是恶语相向,阴阳怪气道:“你还不走?”
祁欢却浑然不觉,微微颔首,唇角甚至还能继续得体的扯出笑容来:“后会有期。”
这才合上窗子,退回了马车里。
老井驾车,继续朝京城方向而去,仿佛这就真的只是一场不期而遇似的。
秦颂手里抓着那个糕点盒子,却是一眼都没留恋再去看她的马车,眼神阴冷落在未知处。
秦硕探头探脑去看他手里的盒子:“到底怎么了?这难道真的只是一盒糕点?”
看他大哥和祁欢之间刚才的那个气氛,显然不可能是送糕点的。
秦颂忍了又忍,才忍住了将这盒东西扔掉的怒气。
将盒子打开,里面确实整整齐齐码放了一盒精致的糕点,而在糕点之上,却是一个没有署名的崭新信封。
看到信封的刹那,秦颂就是瞳孔微缩,情绪瞬间变了几变。
秦硕却是趁他愣神的间隙,已经手快的一把抢过信封。
拿在手里有些分量,却无杂物,里头应该起码有四五页的信纸。
阴天没有阳光,他不敢私拆祁欢给他大哥的私信,更没法对着阳光一辨其中内容,只是好奇的碎碎念:“难道是情信么?”
不应该啊,那丫头明明对他大哥没那意思的。
否则,他大哥又何须背井离乡的躲开了她去?
简星海等人这会儿则是全都左顾右盼,抓耳挠腮,假装自己是聋子瞎子。
秦颂啪的将糕点盒子合上,扔进马背的褡裢里,然后冷冰冰的瞪了秦硕一眼,将那信封拿回来,顺手塞进怀里。
“走!”没等秦硕反应,便是振臂一呼,带着简星海一行呼啸而去。
等秦硕反应过来,就只见他们越来越小的一串儿背影和远处路面上激起的尘土。
“保重啊!”他最终还是很有仪式感的冲着秦颂一行的背影又挥了挥手,一直张望着,等到眼前的大路重新空旷无一人。
明明也可以佯装他大哥未曾远行,他只是出来跑马散了个步而已的……
可心里就是没着没落的难受。
秦硕垂头丧气,调转马头也朝京城的方向折返。
心情低落,就想找点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便快马加鞭去追赶祁欢的马车。
算是他运气不错,赶在零星的雨点变成瓢泼大雨之前刚好追上了祁欢他们。
“喂……”秦家二公子是个没吃过苦的娇少爷,眼见着大雨将至,就着急忙慌去拍祁欢的车窗。
祁欢推开车窗,见他缩着脖子,一手撑在头上生怕被淋湿的倒霉样,明知故问:“做什么?”
关键时刻,秦二公子还算能屈能伸的,好声好气的相求:“要下雨了,你反正顺路,载我一程啊?”
就这么两句话的工夫,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打下来。
秦硕脸上表情几乎可以称之为惊慌失措,仿佛下的不是雨,是硫酸。
祁欢忍俊不禁,点头道:“上来吧!”
已经八月底了,一场秋末的雨,秦硕这样的真未必受得住。
老井将要停车,秦硕逃命时却动作很快,没等他马车挺稳就已经窜上车辕,拉开车门钻了进来。
外面,雨水落在车厢顶部,很快便发出哗啦啦成股冲刷下来的声响。
秦硕心有余悸的拿袖子抹抹脸上水渍,拍着胸口道:“好险!”
祁欢嫌弃的瞧了他一眼:“大男人一个,还怕淋点雨我啊?”
“淋雨生病了什么办?你当我是我大哥啊,皮糙肉厚……”秦硕却是理直气壮,“我大哥也走了,我再病了那还得了?”
提起他大哥,他又立刻想到祁欢神秘兮兮非要塞给秦颂的那封信,“哎,你是故意跑出来偶遇,送我大哥的吧?有话不能当面说?那封信上写什么了?”
“很多时候都是祸从口出,你若是不想给你兄长招致无妄之灾,最好就当今天没遇见我。”祁欢自然不会跟他说实话。
秦硕却神情古怪的打量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就是特意在这等我大哥的,跑这么远出城来,是为了怕顾瞻吃醋吧?”
祁欢冷嗤一声,不置可否。
秦硕虽然心疼他大哥,可是也没有非得强行撮合祁欢与他大哥的执念,知道今天这事于两人的名声不利,他自然是知道轻重,不会出门乱说的。
后面的雨势一直很大,祁欢就顺路把他一直送回了武成侯府,然后才改道回的自家。
当时他们进城时,借着雨幕遮掩,街上几乎没有行人。
可这些事,总也逃不过有心人士的窥伺。
是夜,叶寻意就已经得到了祁欢暗度陈仓,借机出城送别秦颂的小道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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