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文妃对她的恨意,自是恨不能当即扑上去将她撕成碎片。
可顾瞻在这。
并且——
她也还对杨成廉母子抱着指望,更要顾念自己的亲生儿子六皇子,此刻投鼠忌器,再恨也只能忍着。
祁欢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毫无顾忌走进殿内。
这偌大的一间屋子,所有的家具都被清空。
里面相连的暖阁里倒是有张炕,角落里堆着一床旧棉被。
窗纸修修补补几次,但大抵也还能够防风御寒。
只是……
想要舒舒服服享受着过日子是不可能了。
看来,该是帝后二人之一打过招呼,只想将她囚困于此反思悔过余生,而并没有打算将人磋磨致死。
文妃出生时杨成廉才刚入仕没几年,官位虽然不高,可她也是正经官家小姐出身,之后一帆风顺的长大,更是有幸入宫侍奉当朝天子,做了人人艳羡的皇妃。
她这前半生,可以说是荣光且坦途一片的。
如今落魄。
她原还想在祁欢面前撑出几分骨气和气焰,不去主动理会,可祁欢这样堂而皇之走进来,还像是参观战俘营一样肆无忌惮的打量她现在寒酸的居所……
文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与恨意。
她回转身来。
到底也是怕争吵声传出去,再透露些更多更不堪的信息到皇帝的耳朵里,所以还是咬牙先关上了殿门。
这宫殿很大,而且空旷,窗户也多,所以即使关上了房门,里面也是亮堂堂的,依旧因为空旷而显得十分冷清。
文妃依旧倚在门边,摆出不屑的姿态,表情阴冷的盯着祁欢质问:“再如何,本宫依旧还是六殿下生母,我还好好的活着,你是觉得很不甘心吧?”
祁欢打量完屋子,就收回目光与她对视,闲聊般点头笑道:“是啊,特别的遗憾和不甘心。”
文妃见着她脸上容光焕发的笑容,再想到中秋宫宴那天她气焰嚣张咄咄逼人的模样,心中就更是恨意丛生。
她眼神阴狠,淬了毒般死死盯着祁欢,咬牙切齿道:“不甘心你也只能生受着。”
说着,她回头看了眼身后闭合的殿门,冷笑起来:“顾瞻又如何?顾家就算再如何得势,最终还不是得看陛下的脸色,就算有他护着你,给你撑腰……你今天过来也不敢再动我分毫的!”
看笑话而已,这是多无聊的小人行径。
祁欢听着她言语之间明显透出来的怨毒,再看着面前这个曾经一度荣光的女人,只觉得可悲又可笑。
可是,她也没笑。
面对这样智商不同频的蠢货,嘲笑对方便等于刻意拉低自己的智商,会叫她自己也沦落成一样扶不上墙的蠢货了。
她只是表情平静的问对面的女人:“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吗?”
“你还好意思问?”文妃却像是听了笑话,更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一字一顿的低吼出声:“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你将我害到这个地步,还找上门来说风凉话?你的能耐和本事也不过尔尔了吧!”
要不是她还想留着这条命,不舍得和祁欢同归于尽,现在就会冲上来将这个大言不惭的丫头掐死了。
但是——
她却只能死死的掐着门框,控制住自己体内乱窜的冲动血液。
祁欢却是不温不火,依旧面无波澜的与她对视,又问了一个问题:“你我两家宿怨,根源始末为何,我猜你是不知道详细原委的吧?”
文妃狠狠一愣。
从她出生并且开始懂事以后,祖母就将她叫到身边明确的告诉过她,自家与长汀镇的那个从天水郡迁来的杨家仇深似海,绝不可能长久共存,让她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不要落进那家人的圈套,或者遭受他们的暗算。
后来那个杨家的女儿攀上高枝,做了长宁侯府的世子夫人之后,祖母又特意单独把她叫过去,重申了一遍。
再到后来,她有幸被选入宫中,出阁之前,祖母第三次耳提面命了她一番,叫她一定要盯紧了长宁侯府那个杨氏的动静,严防死守,因为对方一定会伺机找他们报杀兄之仇的。
所以,他们和那个杨家仇深似海,一定要伺机将对方赶尽杀绝的观念在她的脑子里根深蒂固。
两家人之间确切的内情,她也不是没有好奇过,但是发问过两次,都被宁氏以陈年旧事她不需要知道内情给搪塞了。
所有杨家人,都在她父亲的带领下对祖母敬重非常,更不会有任何怀疑,久而久之……
文妃对这段旧事的始末,也不再好奇了。
甚至于后来杨盼儿问,她也如祖母一般,帮着搪塞自己的亲妹妹,压制对方的好奇心。
文妃落难这些天,因为致她倒霉的直接原因是她设计杨青云不成遭遇的反噬,所以她咬牙切齿,也就只盯着最表面的原因,将所有的恨意都放在了坏他们事的祁欢身上,依旧没有去深究两家人之间究竟是怎样宿世的冤仇。
此刻祁欢骤然发问,文妃反而狠狠迷惘。
她下意识想反驳“与你无关”,但反应过来祁欢就是他们的宿敌,是和她一样的局中人,并非无关……
她目光闪烁片刻,便紧紧的抿住了唇。
虽然心里有个声音觉醒在呐喊,迫切想要知道所有内情——
可祁欢是仇敌,是来看她笑话的,她也忍着,不去低声下去的相问。
她只是冷冷的盯着祁欢。
她以为祁欢既然找来了,就会抛出所有真相奚落打击她,即使她不问,对方也会和盘托出……
然则——
祁欢只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并不知情,也就满意了。
她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唇角扬起一个带着很深嘲讽的笑容,凉凉道:“什么内情都不知道,还心甘情愿的一脑袋扎进来甘做马前卒,落到今日这般下场,你是一点也不冤。”
文妃沉寂多年的好奇心被撩拨起来,这一刻却迫切想要知道两家人恩怨的内情。
她嘴唇动了动,却一时还抹不开面子询问祁欢。
且在她纠结犹豫之时,祁欢已经话锋一转,继续道:“你刚是说你今天的下场是我造成的是吗?”
文妃思绪被打断,眼中瞬间又充斥着怨毒的恨意,恶狠狠道:“要不是你……”
“怎么,只许你们一家对我们肆意举起屠刀,我们若不是伸长了脖子等着被你们砍下头颅,便是我们罪大恶极,对你们不住?”祁欢不想听这蠢货发狠,直接冷冷打断她,“这天底下,能这样蛮横霸道的人家就只有一户,但即便他们有此特权,想要长久,也还要顾及着这普天之下的悠悠众口,不能草菅人命。我说的是谁,你当是明白。怎的,你杨盼雨是觉得你家血统比他们更高贵?还是你们的身份较之他们更尊崇?就敢口吐狂言,这等作威作福,目中无人?”
文妃被她噎的够呛。
要不是她轻敌,仗着高高在上的皇妃身份从一开始就没把祁欢和杨青云这些泥腿子看在眼里,也不至于马失前蹄,输的这样彻底。
祁欢搬出皇室来压人,她也不敢接茬,一时只觉得一口气顶在胸口,噎得她生疼。
她更加用力的掐着门框来克制情绪。
“我也不与你废话了。”祁欢便一口气把话说完:“你我两家结仇的始末为何,不管你知不知道,但至少有一点宁氏是没有骗你的,从十五年前你们设计害死我舅舅开始,咱们两家之间就注定了你死我亡,绝没有第二个结局。今天我之所以特意走一趟过来找你,是因为我料定你落到今日下场,却一定不自知自己是为何沦落至此的。既然你认定了是我的推手害的你,那我也便将这个恶人做到底,直接再送你一程。”
“什么意思?”文妃本能的脚下后撤了小半步,紧紧抵着门槛儿。
她以为祁欢追逼至此是要对她不利,几乎想要夺门而逃……
可是想到院子里还杵着个更难对付的顾瞻,她又生生忍住了,只满眼防备和恐惧的瞪着祁欢。
祁欢看这女人永远不在节奏上的蠢笨模样,也渐感糟心。
“这世间有一种人,是又蠢又坏,指的大概就是你了。”她微微叹了口气,没等文妃反驳,下一刻表情与语气就又全部恢复冷厉,“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你是被你自认为的至亲骨肉,你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祖母和父亲给坑了!”
“你要挑拨离间?”文妃下意识的否认,恶狠狠道,“你省省吧。”
“你都落到这个地步,翻身无望,我挑拨了你,你还能替我冲回你那娘家将那对儿贼母子给手刃了吗?”祁欢不以为意的微微笑道,“还记得中秋宫宴那晚,事发当时的所有经过吗?”
旧事重提,只能叫文妃再次体验当时从云端跌落时候的惨痛。
她内心深处,本能的拒绝回想,冷冷的往旁边别过脸去。
祁欢不以为意的只顾说道:“事到如今,再是蠢笨你也该想清楚了,其实在陛下不顾多年情分重处于你时他就已经看穿,你不过就是娘家人的马前卒,真正的主谋,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的其实是你的娘家人。”
文妃目光闪烁,彷徨片刻,又重新用力的抿住了唇角。
祁欢于是确认,这一点她起码是事后便想通了的。
她说:“陛下当时给过你机会的,你没发现吗?”
文妃心上又似是被谁重重一击,剧烈的一个颤抖之下,目光防备中透着迷茫。
祁欢道:“从第一次六皇子殿下陪你跪下请命却遭陛下严厉呵斥、不准他跪时,那就已经是陛下在提醒,并且给你们母子从这场祸事里抽身的机会了。”
那晚的事,过去的本来就不太久。
再加上那般惊天动地的闹过一场,文妃其实这辈子都难忘记其中任何一个细节。
当时那一幕映入脑海,她突然脸色僵硬,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祁欢继续道:“纵然陛下知道,在宫里步步为营的设下这样一个必杀局,没有你这个后宫之人亲自出手布置,靠着杨成廉和宁氏母子,绝对安排不了,可是从我把你揪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在试图保你了。不管是冲着你本人,还是因着你是他儿子的生母,他爱屋及乌,不想叫自己的儿子背上污名,总归从一开始他就不问罪责的只一心想将你们母子从泥沼里拉出来,是你辜负了他的维护之意,和良苦用心!”
皇帝一开始的态度,其实也将身在局中的祁欢吓得不轻。
当时就算文妃不醒悟,只是单纯被他唬住,胆怯的抽身而退……
她和六皇子就都能得以保全。
那是皇帝给她们母子的私心庇护,祁欢甚至都不敢再出声质疑什么。
文妃一寸一寸的缓缓抬起视线,看向面前少女冷酷的脸庞。
她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半天也哆嗦着没能说出一个字。
“杨盼雨,何为亲疏?何为是非?”祁欢道,“皇家不是别的人家,其实从你嫁入皇室的那天起,你就应该有觉悟,保持好自己与娘家人的分寸感的。可惜你空有一个才女之名,事实上却那么蠢。即使你不分是非对错,可都是有了孩子的人了,做母亲的保护孩子可是动物都有的本能。陛下当时盛怒之下,到了最后关头,都还一次次给你机会,想拉你回头是岸,你却不想想你一个后宫之人,如若担上谋害朝臣的污名,哪怕陛下顾念多年情分和与六皇子的父子之情,不会将你置之死地,可从此以后,你让六皇子有了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生母,你叫他如何抬起头来做人?”
祁欢这番话,可谓字字诛心。
若说宁氏对这个孙女洗脑最不成功的地方,那就只能是在文妃有了孩子之后对孩子的期许上了……
有了孩子,就有了软肋和私心!
宁氏当时给她说的话是“留得青山在”。
她以为只要她出面顶罪,皇帝最多小惩大诫,其实也知道,即使小惩大诫,六皇子也会因她而名声扫地,背负上污名,可那时候——
她也是被利欲熏心了,觉得六皇子一定得有个位高权重的外公才有远大前程。
那时她是因为痴心妄想,在替儿子觊觎储君之位。
现在事情落败至此,六皇子也被皇帝过继出去,断了她的念想,她蓦然回首才发现——
她当初挺身而出替娘家人做替罪羊时,其实就是在损害儿子的前程和利益。
怪不得皇帝处置她的时候,会是这般狠辣决绝。
她呆在冷宫这些天都没想明白的事,如今算是被祁欢一语点醒梦中人了。
文妃的嘴唇颤抖,强撑着力气不叫自己崩溃倒下。
她已经极度狼狈,并不想在祁欢面前表现的更狼狈了。
祁欢却并不同情她。
是她自己拎不清,这怪谁?
虽说女人如果嫁了人,攀高枝之后就完全不顾娘家人死活,这便是忘恩负义,可是嫁人之后,所有的好日子都是夫家给的,她却为娘家人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甚至完全不管孩子,也不在乎往夫家人脸上抹黑……
这女人,会被夫家彻底舍弃和抛弃,便是自作自受吧。
文妃此时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晚了。
她手扶着门框,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的微微发抖。
祁欢面上无悲无喜的看着她,最后一次言语诛心:“宁氏将你放在宫里,做家族的招牌和手中的棋子,关键时刻,她推你出来做替死鬼,你还甘之如饴。当然,你我立场敌对,即使你再是如何凄惨潦倒,我也只会拍手称快,而不会有丝毫的怜悯同情。我之所以过来与你把话说透,就是想告诉你,你自己已经亲手把自己的后路断绝,杨成廉母子自顾不暇,更不会有余力来帮扶你东山再起。事实上,从他们推你出来那一刻,他们也就做好了彻底舍弃你的准备。这……大概就是他们那种人生孩子的唯一用处了,而你,怨不得别人,你这纯粹是被自己蠢死的。”
将这所有的话都说完,祁欢也如释重负般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然后,再一次旁若无人的与倚靠在门边的文妃错身而过,径自推开殿门走了出来。
院子里,顾瞻长身而立,站在阳光下。
破败萧条的院子里,微风拂过他的袍角,朝服上那一抹红,如火如荼般热烈艳丽。
听见开门声,他便转头看过来。
眉眼间的风采卓绝。
在对上祁欢视线的瞬间,唇角便扬起一个笑,冰雪消融般清冽肆意。
祁欢快走两步迎到他面前,执起他的手:“我们走吧!”
顾瞻微微颔首,牵着她往槿兰苑外面走。
就在两人即将跨出大门之前,仿佛如梦初醒般的文妃终于从里面追了两步出来,扒着门框声音崩溃般凄厉尖叫:“我们两家究竟是结的什么仇?”
自知翻身无望,她最后的执念——
总要知道自己这究竟是怎么死的吧?
祁欢却只觉得她可笑!
顺风顺水享受荣华富贵时,她不问是非对错,害人时也毫不手软,现在终于走到穷途末路时,才想要死个明白?
“算了,你蠢成这样,即使要死,做个糊涂鬼也不算冤了你!”祁欢是看都懒得再回头看她一眼,跟着顾瞻一起走出了门去。
顾瞻和等在外面的焦嬷嬷全都不约而同的诧异——
他们都知道祁欢这趟过来是棒打落水狗的,可她在里面究竟与杨盼雨说了什么?竟不是清算旧账,将两家的恩怨摊开来一板一眼的谈过一遍的吗?
见着顾瞻转头来看她,祁欢却唇角含笑,目不斜视的抬手将他脑袋拨开,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文妃这时候全无倚仗,自知只能在这冷宫里终老。
除非——
她还想借着最后的关头再坑上自己的亲儿子一把,那就可以不管不顾的追出来闹。
是以,焦嬷嬷上前重新将宫门落锁,她也只是认命的老老实实留在了里面。
祁欢再次给焦嬷嬷行礼道谢:“今日劳焦嬷嬷辛苦陪我们走这一趟了。”
“姑娘客气了。”焦嬷嬷笑道,随后却是转开视线对顾瞻道:“老奴方才喊人去给姑娘抬了肩舆过来代步,却不知怎的还没过来,世子爷要么先去前面瞧瞧?”
这,便是要支开顾瞻,单独与祁欢说话了。
祁欢想到来时路上顾瞻调侃顾皇后要卖了她的一事,心头顿时一紧。
她看向顾瞻,顾瞻却面有迟疑,站着没动。
但是承了对方的人情却总是要还的,祁欢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去多想,反而先对他笑了笑,安抚:“那你就帮我去看看吧。”
顾瞻应该知道顾皇后是为着什么事,便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先走了。
前面他也没走出去多远,只在前面一道角门处拐了个弯,就看见候在那里的肩舆。
回头再看,焦嬷嬷和祁欢却也没在槿兰苑门前滞留,落在他身后不远,也说着话过来了。
就仿佛——
真是因为他身高腿长,才快走两步来看了下肩舆,而身后的两人之间也什么都未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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