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之前挨的那一顿打不轻,养了这些天才刚能勉强下床走动。
这天一早,是祁欢刚在安雪堂吃了早饭,领着祁元辰回到自己院里。
写字的纸张才刚铺开,云娘子便带着她过来了。
可能是祁长歌出阁之后,在秋馨居路姨娘也不重用她,她过了这几个月无主的日子没着没落的,如今进门便跪在了地上,瞧着倒不似跟在祁长歌身边时候那副眼珠子咕噜噜乱转的不安分模样。
祁欢拥着祁元辰在案后,正教他如何润笔,也没怎么太在意的模样。
云娘子道:“这个丫头上回是因为听了我的吩咐办事,这才导致的惹祸上身。现在老夫人不容她,路姨娘那边……终究也是因为她的行事才受连累,被老夫人带人过去好一顿闹,如今上上下下也都视她为眼中钉,她也是没法在那边继续待下去了。老夫人余怒未消,奴婢思来想去也没给她找到更合适的去处。大小姐您这院里,原就人手不算多,看看能不能将她挪到您这?”
云兮和星罗都知道云芷的偷盗黑历史。
若是旁人来求情,云兮也能佯装事不关己的忍着不插嘴。
可是现在她姑母亲自过来说项,把这样手脚干净的人往大小姐身边塞……
云兮立刻就忍不住,柳眉倒竖便要站出来说话。
好在星罗和她十分熟悉,早预判了这小丫头应对这种状况的反应,眼疾手快的先一把将她拉住,隐晦的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管。
云兮一脸的急色,生怕姑母因为一时不察引火烧身。
可又想到老早之前祁欢嘱咐她们不要揭穿云芷的事……
是以,小丫头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暂时忍住了,没有强行出头。
云芷跪在地上,低眉顺眼的样子,自己并没有开口说话。
只——
她攥着裙子的举动,也透露出她此时的紧张忐忑。
祁欢听着云娘子说完,便就抬眸看向云芷。
云芷感觉到了,也忍不住稍稍抬眼看了过来。
但只有一眼,就又怯怯的又再垂下了视线。
“我这里就是日常起居,既不待客也不需要处理别的事务,目前的这些个人手倒也足够。”祁欢沉吟,明显面有迟疑,不想留人。
云芷抿着唇,强忍着不吭声。
祁欢才又说道:“我记得你与二妹妹同岁,今天也及笄了。既是替我办事受的伤,除了你治伤的花费,我额外再给你点赏钱,放你出府,你也好早早寻个人家嫁了如何?”
祁家大部分家奴签的都是死契,尤其是各院主子身边的人。
没个卖身契掐在手里,用着也不能太放心。
而大房这边园子里,除了以前余姨娘近身的人老太太不让插手,她们自己管……
其他下人的身契都是掐在杨氏手里的。
放出府去这样的话,旁人说出来是夸口,可祁欢但凡允诺,就一定能成。
云娘子面色如常,也并不觉得祁欢这是驳她的面子。
她也笑着看向云芷道:“大小姐这主意也不错,姑娘家迟早都是要嫁人的,我记得你家就是这城里的,拿着赏钱早早回家张罗一门亲事也好。”
“云姑姑……”云芷张了张嘴,一张脸上,颜色煞白。
她也知道这里最终能决定她去留的就只有祁欢,于是便连忙磕了个头,急切道:“大小姐,奴婢不能回家。当初就是为了家里的兄长要娶媳妇,奴婢的爹娘三两银子就将奴婢卖给了人牙子。现如今,底下的两个兄弟也都长到差不多娶媳妇的年纪,奴婢要回去了,他们一定会再卖我一次。”
说着,她眼泪就滚了出来,苦苦哀求:“大小姐,奴婢在这府里伺候好些年了,早就把侯府当成了自己的家,以前跟着二小姐,也就学了些伺候人的规矩,再没别的了。您若要赶了奴婢出去,奴婢也不晓得还能做些什么。求您了,就还是将奴婢留在府上吧。”
她这哭的声泪俱下,倒也不是不可怜。
祁欢一时还有迟疑,并未开口。
然后,云娘子就又说道:“主要是这会儿老夫人那边正盯着她,若是将她放在别处,难免要受磋磨。莫不如大小姐您先收留她一段时间,等着风头过去,老夫人气消了,奴婢再请夫人做主,给她挪去别的地方。”
云芷之前的那顿打,的确也是因为办祁欢的差事挨的。
差事是祁欢的差事,吩咐她做事的又是云娘子……
现在云娘子过意不去,亲自过来替她求情讨差事,合情合理。
而且——
话都到了这么份上,祁欢要再不通融,那就当真是过河拆桥,说不过去了。
祁欢于是又重看了云芷两眼,终于点头。
“她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行,云姑姑还是先安排她养伤吧,等伤好了再叫她过来。”她说着,便冲星罗抬了抬下巴:“你去跟郑妈妈交代一声,回头她过来了就给她在院子里安排个差事。”
此时,云芷也不好得寸进尺的直接要求来她身边,或者进屋子服侍。
但总归——
大小姐肯留下她就好。
云芷连忙抹了把眼泪,又郑重其事的叩了个头:“奴婢谢过大小姐收留,以后一定会尽心办差,服侍好大小姐的。”
祁欢不甚在意的微微点了下头,这事儿便算定下了。
她重又低头,继续温声给祁元辰讲解落笔的要领。
云娘子自己在安雪堂也有好些事情要做,也未在此久留,便带着云芷先行离开了。
待到她们走后,云兮就又立刻急了,跑到祁欢姐弟面前,愤愤的解释:“小姐,之前是您不让说,所以云芷偷盗一事奴婢私下也没跟姑母说,她该是不知道……”
云芷这种人,放进自家院子来,那怎么行?
祁欢暂未出声。
星罗也面容严肃的走了过来,提醒了一句:“可是我说过。”
“啊?”云兮意外之余,吓得低呼一声。
星罗道:“就一开始我们尾随她追赃追到众钰斋那次,回来夫人查问小姐行踪,叫了我过去问话,当时云姑姑也在。”
云兮直接就被绕糊涂了,眉毛皱成两团,“那我姑母她是明知道云芷手脚不干净还……她这是为什么?”
云兮一急,立刻就耐不住性子,跺了跺脚道:“不行,我得找她去问问。”
“不用去了。”一直没什么反应的祁欢这才开口叫住她,面上无所谓的笑道,“是因为阻拦祁云歌出府这差事是我吩咐,后又过了云姑姑的手找上的云芷,云姑姑只是过意不去。”
她没跟云兮多说什么,只是交代二人,“以后等云芷过来,你们也别表现的太明显,许是二妹妹走后被冷落了这些日子,她已然悔改了呢?”
顿了一下,又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到时候你们还是要时时盯着她,别叫她随便往我这屋里进就是。”
云兮一个直肠子,心里膈应,就自然抵触和云芷共事,脸上还是老大不高兴。
祁欢又给星罗递了个眼色。
星罗就挽了她道:“哎呀,别那么小心眼了。前些天她被打成那样,小姐和云姑姑心里都过意不去,给她个差事,也就求个安心。回头她若老毛病犯了,再赶她出去也不迟。”
哄着,就将她带了出去。
祁欢若无其事的继续带着祁元辰写字。
一页纸尚未写满,门房的婆子就来禀报,说乔樾来了。
祁元辰立刻就坐不住,转头看祁欢。
祁欢养孩子很随意,祁元辰这小东西还算懂事,只要礼仪规矩这块他明白,小孩子平时玩心重,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
毕竟——
这是个含金汤匙出生的二世祖,家里产业就够他挥霍子孙三代还有的剩了,也不是非得拼个功成名就不可的。
祁欢笑着把他放下,又细心给他整理好小袍子:“去吧。”
祁元辰立刻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撒腿就跑了。
祁欢随后也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去了安雪堂。
她原以为是胡大夫来了。
杨氏调理身体,隔一段时间就要泡药浴,后面两家来往熟络起来,就也不都是祁欢带着杨氏去医馆,有时候是胡大夫算着日子,她若得闲,就自己过来了。
这次中秋之前,杨氏忙着安排送礼回礼,宫宴之后,又遇上高家出事……
算下来,都半个月没做药浴了。
祁欢走到安雪堂院外,却看云娘子送了池云川从院里出来。
“池大夫?好久不见。”祁欢加快了步子,笑吟吟走过去,“是您送胡姐姐母女过来的?”
池云川依旧是老样子,笑得像朵张扬的喇叭花。
当着云娘子和下人的面,他倒是像模像样的拱手作揖:“祁大小姐。”
云娘子从旁解释:“胡大夫没来,是池大夫送乔姑娘来的。”
祁欢微微诧异。
池云川道:“我师姐新配了个药茶的方子,说是前几天云娘子去时就想让她带些回来给你们,结果当时医馆里有病人,她就没顾上。今日我出来看个病患,刚好在这附近,就顺便带樾姐儿一起给你们送药茶来了。孩子先放在府上,等我看完了病人再来接她一道儿回去。”
乔樾那小姑娘,年纪大不,却少年老成,小大人儿似的,从不闯祸惹麻烦。
“行。”祁欢笑道,“你就是不来接她都行。”
“那可不成。”池云川却是不乐意了,回头看一眼院子里正拉着乔樾去小厨房找糕点吃,无比殷勤的祁元辰,哼哼道:“那我们樾姐儿还不得成你家小童养媳了。”
这种话,也就是他这种粗线条的大嘴巴才敢信口开河。
不过祁元辰确实缠乔樾缠的厉害,加上孩子们又年纪太小,两家既然来往密切,这般私底下玩笑一二也无伤大雅。
祁欢被他逗乐了,就也揪住他的痛处跟他凑了一句:“又不是你闺女,你跟着瞎操心个什么劲儿!”
池云川肉眼可见的脸上赧然了一瞬,随后又嘴巴一咧:“我走了。”
“我送您吧。”既然胡大夫没来,祁欢也就没进院子。
池云川上个月跟着顾瞻一起离京,不过他是一直跟在太子的驾前,帮着防治水患过后可能引发的疫症,便没有再跟顾瞻去雁岭关,但却也是中秋之前跟着太子一道返京的。
祁欢也算有日子没见他,送他出去的路上闲聊两句,问了点他们此次南下赈灾的见闻。
这边,她在大门口才刚把池云川送走,就看另一边的巷子外面正巧顾瞻打马过来。
祁欢于是干脆没进门,驻足门口等他。
顾瞻快速奔到近前,翻身下马,将马鞭缰绳一并甩给江玄,上前握了祁欢的手,狐疑道:“你刚送走的是池云川?”
“嗯,他到附近看病,顺便把小乔樾送过来玩。”祁欢道,唇角浮现出笑容,“进去吧。”
她亲自领着顾瞻进门,就没往厅上去,直接把人带回春雨斋。
但是为了合规矩,就喊了门房的婆子:“你去跟母亲禀报一声,就说顾世子来了。”
说着,转头问顾瞻:“你能呆多久?中午饭在这吃吗?”
顾瞻点头:“可以。”
祁欢就又对那婆子道:“顾世子中午和我一起去母亲那里吃饭。”
知会杨氏一声,小厨房那边好加菜准备。
门房婆子与他们走了一道儿,等进了栖霞园,双方才分道扬镳。
祁欢领着顾瞻回到春雨斋,等云兮去沏茶的间隙便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他一遍,“这几天休息的不错?我看你气色缓过来不少,比刚回来那两天好多了。”
顾瞻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脸颊:“这阵子没什么事,前面连着在家睡了两天。”
后面还想说什么,云兮就端了茶水进来。
他话茬被打断,之后顺理成章的喝茶,就也没再主动提起什么。
祁欢坐在旁边侧目看他,“你刚想说什么?怎么还支支吾吾的?”
顾瞻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顿住,他手指摩挲在滚烫的茶碗外沿,是过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眸,迟疑道:“这几日你不出门,应该没听到消息,前几天秦颂上书请求调他去南境军中任职了。”
祁欢对秦颂仕途上的事,没什么立场去过问和关心。
可他们两家有来往,她又跟秦太夫人有所接触,闻言忍不住沉吟:“怕是秦太夫人不肯答应吧。”
“他们母子闹翻了。”顾瞻道,只是陈述事实,“但秦颂态度坚决。他折子递上去有几天了,陛下一直压着,一直到了今日早朝才当众又跟他确认了一遍意见。虽然暂时还没下诏,但应该是准了。”
秦豫丰为国捐躯之后,这些年,皇帝对秦家母子一直都比较照拂。
也就是因此,好些眼红的人就经常背后戳秦家的脊梁骨。
秦豫丰虽是战死,那当初那一役是战败的,并不是十足十的荣光,秦家就经常被人诟病是投机取巧,名不副实。
也正是因为顶着这些非议,秦颂这些年其实承受的压力巨大,也更是不惜一切早早的入仕打拼,想要扭转自家口碑。
除了当初求官入仕那次,这几年,他也都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在拼的,没再跟皇帝邀功。
这一次,算是他生平第二次对皇帝有所请求,并且——
对朝廷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所以,皇帝理应是该答应他的。
对于秦颂突然请求离京的理由,祁欢心里多多少少也有数,但她避而不谈,只道:“这事你别管他了,本来没什么事的,可他看你不顺眼,你要去找他说道,反而容易适得其反。”
秦颂这人,性格强势,容不得旁人对他指指点点。
尤其是在这件事,也尤其是顾瞻!
顾瞻若是去找他,怕是会被他误解成得了便宜卖乖的,弄不好,就真把他心态彻底弄崩了。
祁欢并不觉得自己有做红颜祸水的资质,但她也否认不了,在秦颂面前,她大概就扮演了这么个角色。
现在说是自私也好,无情也罢,总之得叫秦颂迈过这个坎儿去,彻底了结这段所谓的孽缘。
顾瞻未置可否,只是垂眸继续摩挲着茶盏沉默了下来。
祁欢意识到不太对劲,又再追问:“你今天怎么总是欲言又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顾瞻于是重新抬眸,冲她笑了笑,“也没什么,明天先进趟宫吧,别的……以后再说。”
祁欢觉得他有事瞒着自己。
这是第一次,他在自己面前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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